如今“鄂州御前诸军”的营幡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萧瑟,曾经绣着“岳”字的大旗早已换成皇室龙纹,营中兵士的铠甲虽依旧齐整,却少了几分岳家军时“冻死不拆屋”的悍气。唐迎穿着步兵后军统领的甲胄,站在营门处,看着远处巡营的兵士——他们大多是当年八字军的旧部,见了他只是低头行礼,眼神里藏着难掩的失落。
牛皋的营帐在营区最偏僻的角落,远远就闻到浓烈的酒气。唐迎掀帘而入时,满地都是空酒坛,牛皋斜靠在榻上,身上的宁国军承宣使官袍皱成一团,手里还攥着半坛劣酒,嘴里含糊地哼着岳家军的军歌:“怒发冲冠,凭栏处……”见唐迎进来,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将酒坛往桌上一墩:“唐小子,你可算来了!快,陪老子喝一杯!”
桌上除了酒坛,还摆着一本翻烂的书,封面上有岳飞的亲笔题字“赠伯远共勉”。唐迎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酒坛,声音沉得像营外的江水:“牛将军,振作起来吧,咱们如今只剩这点根基了。岳将军在天有灵,也不愿看您这般消沉。”
“消沉?”牛皋猛地将酒坛砸在地上,酒液溅了唐迎一身,“老子不是消沉!是憋屈!”他指着帐外的龙纹营幡,嘶吼道:“这鄂州营,哪一寸土地不是咱们岳家军拼着命打下来的?如今换了个‘御前诸军’的名头,就成了秦桧的狗?岳飞!死啦!老子凭什么要稳住?凭什么要忍?”
唐迎攥紧了拳头:“忍是为了将来!您是岳家军旧部里唯一还握着军职的,只要您在,岳家军的火种就没灭!等雷儿长大,等时机成熟……”
“时机?”牛皋冷笑一声,抓起桌上的青铜酒爵砸向帐壁,爵身撞出一个凹痕,“等金人再度背盟吗?还是等秦桧良心发现?唐小子,你太天真了!”他突然抓住唐迎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磨得人发疼,“我昨夜梦到鹏举了,他问我,伯远,我的冤屈什么时候能雪?我的家眷什么时候能归?”
看着耍酒疯的牛皋,唐迎也倍感无奈。
自那日后,牛皋的醉态愈发频繁。有时他会提着酒坛闯进兵士营房,抱着当年岳家军的老兵哭;有时会站在营外的江边,对着北方大喊“直捣黄龙”,喊到嗓子沙哑;更有一次,他醉醺醺地要拔佩剑去临安,被唐迎死死抱住,嘴里还骂着“秦桧老贼,我要剥你的皮”。这些事,都被荆湖南路都统制田师中派来的暗探一一记下,快马送往临安。
秦府书房里,田师中的密报堆在案上。秦桧翻看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牛皋一个粗鄙之人,死到临头还不知收敛。”
亲信低声道:“相爷,牛皋虽无实权,但在岳家军旧部中威望甚高,若放任不管,恐生后患。”秦桧放下密报,拿起朱笔在纸上圈了个“杀”字:“不必声张,让田师中处理干净,对外就说暴病而亡。”
三日后,田师中带着一坛“御赐佳酿”来到牛皋营帐,脸上堆着假笑:“牛将军,陛下念及您抗金有功,特赐美酒,下官特来与将军同饮。”
牛皋正抱着岳飞的兵书发呆,见田师中进来,竟突然拉住对方,“长官前来,可有好事给某说说,要不要某带兵陪您杀上汴京?”
“天天说笑,这话要是传到临安,你脑袋不保。”田师中笑言。
说话间,牛皋瞥见了田师中手里的酒壶,开心道:“知道本将军好这口?快,让我帮你品鉴品鉴什么水平?”
田师中喜笑颜开,亲自为牛皋斟酒,酒液清冽,带着淡淡的桂花香。牛皋端起酒杯,一口便饮下,可是苦酒入喉,这味道不对——酒里掺了鹤顶红,他早年在江湖上混过,对这味极淡的苦杏仁味再熟悉不过。“田大人,”牛皋的手微微颤抖,却没放下酒杯,“这酒,是秦相让你送来的吧?”
田师中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镇定:“牛将军说笑了,此乃御赐……”
“放屁!”牛皋猛地将酒杯砸在田师中脸上,酒液溅了他一脸,“秦桧老贼要杀我,何必假借御赐之名!”他捂着小腹,剧痛已经蔓延开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官袍。田师中擦了擦脸,冷笑道:“牛皋,谁让你总念着岳飞,总想着反和议?你这是自寻死路!”
“唐迎!唐迎!”牛皋拼尽全力嘶吼,声音穿透营帐。正在巡营的唐迎听见喊声,拔腿就往营帐跑,刚掀帘就看见牛皋捂着小腹倒在地上,田师中站在一旁,脸上满是得意。
“牛将军!”唐迎扑过去,将牛皋抱在怀里,只见他嘴角已经溢出黑血,呼吸越来越微弱。
牛皋抓住唐迎的衣襟,眼神里满是不甘与悲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道:“恨南北通和,不能马革裹尸,死牖下耳!”话音未落,他的头猛地一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睛却圆睁着。
唐迎抱着牛皋的尸体,浑身冰冷。田师中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却被唐迎猛地回头瞪住,那眼神里的戾气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滚。”唐迎的声音如同雷鸣,“从我眼前消失,不然我杀了你!”田师中看着他腰间的佩剑,脸上的镇定立即退去,终究没敢多言,灰溜溜地走了。
唐迎用一块白布裹住牛皋的尸体,又将岳飞的兵书和牛皋的佩刀放进包裹。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牵着马,走出了鄂州军营。
营门的兵士见是他,低声道:“统领,您要去哪?”唐迎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身影渐渐消失在长江边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