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香烟旋转得越来越快,像一根扭动的细绳。李治良的手掌贴在地面,感觉那股震动从地底深处传上来,不是吓人的动静,倒像是有人在轻轻敲门。
王皓没说话,慢慢把手里那支还燃着的香插回石缝。他转身走向背包,从里面取出两尊铜卣。铜卣表面沾着些泥土,但他没去擦,就这么捧在手里,一步一步走向祭坛中央。
雷淞然盯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蒋龙站直了身子,手按在红腰带上。张驰把刀往土里又压了压。史策摘下墨镜,放在膝盖上,眼睛一直看着王皓。
王皓走到凹槽前,蹲下,把第一尊铜卣放进去。严丝合缝。他又拿起第二尊,对准另一个位置,轻轻一推。
“咔。”
一声轻响,不大,但七个人都听见了。
紧接着,地面猛地一抖。
不是晃,是整块台地像被什么东西从下面顶了一下。李治良差点坐倒,雷淞然直接趴到了地上。
“我靠!”他喊了一声,又赶紧闭嘴。
石缝里开始冒光。金黄色的光,不刺眼,却照得每个人脸上都变了颜色。光芒顺着石板上的纹路爬行,像水一样流进凹槽,缠上铜卣。
铜卣动了。
先是微微颤,然后一点点离地升起。没人碰它,它自己浮到半空,转了个圈,再缓缓上升,直到离地三尺高。
另一尊也跟着升起来。
两尊铜卣在空中绕着彼此打转,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连成一道环形的光带。光带越扩越大,把整个祭坛罩住,七个人全在里面。
李治良抬头看,脖子都酸了。他看见光里有影子,不是人形,也不是动物,像是一群飞鸟掠过天空,又像风吹过麦田。
他忽然听清了那个声音。
不是“来了”。
是“回家了”。
三个字,很轻,却像锤子砸在他心上。
王皓站在原地,双手举过头顶,嘴里开始说话。说的是楚地方言,没人听得懂,但语气像是在回应什么。他说一句,空中光带就闪一下,铜卣转得更快。
雷淞然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刚才还想笑,说这该不会是洋人搞的电灯机关吧,可现在他笑不出来。他能感觉到那股热气扑在脸上,不是火烤的那种烫,是像晒太阳晒透了骨头的暖。
史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一直不信鬼神,算命是假的,风水是骗人的,可这一刻她握紧算盘,发现手指在抖。她不是怕,是激动。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不用看见才叫存在。报纸会烧,照片会烂,可只要还有人记得,就没人能真正毁掉一个民族。
蒋龙跪下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跪的,膝盖一软就下去了。他想起小时候在戏班,父亲教他拜祖师爷,说干我们这行的,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那时他不懂,现在他懂了。这不是迷信,是根。
张驰把双手合在胸前,闭上眼。他娘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他爹要是还在,现在一定也在天上看着。他低声说:“爹,我守住了。”说完这句话,眼角有点湿,但他没去擦。
任全生靠在断柱上,笑了。他活了四十多年,挖过坟,搬过棺,见过太多人抢宝贝打得头破血流。他以为文物就是值钱的东西,现在他知道错了。这些东西认人,只认心里干净的人。
光越来越亮。
铜卣悬在空中不动了,光带凝成一张网,网中浮现出模糊的画面——有穿着古袍的人在跳舞,有战马奔腾,有青铜器列阵,有火焰烧山。
王皓还在念,声音哑了也不停。他的额头上全是汗,衣服后背湿了一大片。他不怕累,他怕自己念错一个字,仪式就断了。
李治良突然站起来,朝祭坛中央走。
“你干嘛!”雷淞然小声喊。
没人拦他。
他走到光圈边缘,抬起手,指尖碰上去。
没有烫,没有炸,光像水一样从他指缝流过。他把手整个伸进去,掌心向上,像接雨水。
那一瞬间,他看见自己小时候。山沟里下雨,他和雷淞然躲在羊圈,表哥抱着他,说别怕,雨会停的。他还看见父亲临死前的样子,躺在炕上,手里攥着一块破布,上面写着“听魂者”三个字。
原来不是梦。
他不是胆小鬼。他是被选中的人。
泪水从他眼里滑下来,掉在地上,渗进土里。
雷淞然看着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从小欺负李治良,说他笨,说他怂,可每次遇到事,都是李治良第一个站出来。他抹了把脸,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
光开始收。
铜卣慢慢下降,落回凹槽,严丝合缝,像从来没动过。
光带缩成一点,在祭坛正上方停住,然后“啪”地一下灭了。
风停了。
香烟不再旋转,笔直上升,和之前一样。
七个人都没动。
王皓慢慢跪下,对着祭坛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地,动作标准得像老礼儿。
他没说话,也不用说。
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不是结束,是开始。
李治良还站在那儿,手垂下来,掌心朝上。他感觉不到冷了,也不抖了。他回头看了看雷淞然,雷淞然抬头看他,两人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但都懂了。
史策把墨镜重新戴上,但这次戴得松了些。她把算盘从怀里拿出来,放在腿上。算珠没响,但她知道,以后再算什么,都不会只算利害了。
蒋龙把红腰带解下来,又系上。这次系得更紧。他想起父亲藏在地砖下的青铜钺,明天他要回去挖出来,堂堂正正地挂在身上。
张驰把刀拔出来,看了眼刀刃,插回土里。他不急了。敌人还会来,但他不怕了。他守的不是一件宝贝,是一口气。
任全生拍拍身下的石头,低声说:“老伙计,咱们没白来。”
没人接话。
夜还是黑的,星还是亮的,山还是那座山。
可有什么不一样了。
王皓站起来,走到李治良身边,拍了下他肩膀。李治良点头,嘴角动了动,想笑没笑出来。
雷淞然终于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他走到祭坛边,看着那两尊铜卣,忽然说:“原来……真有魂。”
他说完,没人回应。
他也不需要回应。
他抬头看天,月亮刚爬上树梢,位置正好在东南方。
南风又起了。
这一次,吹得更稳。
李治良把手贴回地面。
他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