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香烟笔直地往上飘。七个人还站在祭坛边上,谁也没动。
王皓先动了。他走到李治良身边,抬手拍了下他肩膀。这一下不轻不重,像是在确认他还醒着。
李治良抬起头,眼神不再发虚。他看着王皓,点了点头。没说话,但意思清楚:我在这儿,我没跑。
雷淞然从地上站起来,拍裤子上的土。他刚才一屁股坐下去的时候还挺狼狈,现在拍得挺认真,一下两下,把膝盖前后的灰都弄干净了。他走到铜卣旁边蹲下,盯着那两尊黑乎乎的青铜器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原来……真有魂。”
他说完就抬头看天。月亮在东南方挂着,位置没变,南风吹过来,稳得很。他嘴角抽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史策把墨镜重新戴上。这次没压那么紧,鼻梁上松松的,露出眉头。她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算盘。凉的,硌手。她没拿出来,只是在里面轻轻碰了下算珠,低声说:“以后算的,不只是命,还有义。”
蒋龙听见了,咧嘴一笑。他低头看了看腰上的红腰带,伸手解下来。布有点旧了,边角都磨毛了。他又重新系了一遍,这次打得更紧,结扣正对肚脐眼,像小时候父亲教的那样。系完他拍了两下,说了句:“该认祖归宗了。”
张驰拔出刀。青龙刀出鞘一半,他就停下,用袖子擦了擦刀身。擦完插回去,双手合十抱刀柄,闭眼站了三秒。再睁眼时,他把刀整根拔出来,用力往脚边地上一插。刀入土半尺,纹丝不动。他看着刀背映出的脸,说:“爹,我守住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落地有声。
任全生靠在断柱上,看着他们一个个折腾。他自己没动,也不急。等大家都安静了,他抬起手,轻轻拍了两下身下的石头,说:“老伙计,咱们没白来。”说完自己笑了,眼角挤出几道深沟。
王皓转过身,扫了一圈。七个人都在,都在看着他,或者等着他开口。他没说话,右手慢慢抬起来,掌心朝下,往下压了压。
意思是:别乱动,别走,就在这儿。
所有人都懂。没人问为什么,也没人提出异议。雷淞然往祭坛边上一站,背靠着石板。史策把算盘掏出来放在左手里,右手搭在上面。蒋龙活动了下手腕,站到东侧空位。张驰没动地方,左手按在刀柄上。任全生还是靠着柱子,但身子挺直了。李治良蹲下,把手贴回地面。
他没闭眼,就这么听着。地底下还有动静,不是震,是脉搏一样的跳。一下,一下,慢得很稳。
王皓这才松了口气。他弯腰打开背包,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有点温,喝完他把壶盖拧紧,放回包里。然后他从夹层抽出一张纸,展开看了一眼——是竹简拓片,画着星位和风向。他看了一会儿,折起来塞回口袋。
“后半夜南风不会停。”他说,“月亮到巽位之前,我们不动。”
“敌人会来?”雷淞然问。
“一定会。”王皓说,“他们等不及了。”
“那就让他们来。”张驰接了一句,眼睛没离开刀尖。
蒋龙搓了搓手,“俺唱《林冲夜奔》的时候,最怕听不到鼓点。现在鼓还没响,说明大戏还在后头。”
“你少唱两句吧。”雷淞然翻白眼,“上次你一吼,蝙蝠全炸窝了,差点把我埋了。”
“那是意外。”蒋龙嘿嘿笑,“再说也不是我嗓门大,是这林子太脆。”
史策哼了一声,“你们俩要吵去别处吵。我现在耳朵灵得很,一个错音都能听出来。”
李治良忽然抬头,“有人来了。”
所有人立刻收声。
不是脚步声,也不是喊叫。是气味变了。空气里多了股铁锈味,混着一点火药的焦气。王皓皱眉,从包里摸出洛阳铲,轻轻在地上敲了两下。铲头传回来的震动很浅,说明远处有人踩过,但还没进林子。
“清乡队的人。”他说,“刘思维带队,至少两个班。”
“才两个班?”雷淞然撇嘴,“我还以为马旭东得多派点人呢。”
“他不敢。”王皓说,“杨雨光就在隔壁防区,枪声一大,那边就得管。马旭东不想跟奉系撕破脸。”
“可佐藤一郎不管这些。”史策提醒。
“他知道分寸。”王皓摇头,“陵光会想独吞,就不会让军阀插手。他们现在也在等,等我们动,或者等我们漏破绽。”
“那我们就别动。”任全生懒洋洋地说,“耗着呗。我睡过坟堆,熬过通宵,这点时间算啥。”
“你倒是轻松。”雷淞然瞪他,“你知道我在山沟里放羊,最怕的就是等。等下雨,等出太阳,等狼别来——等是最折磨人的。”
“你现在不是羊倌了。”蒋龙拍拍他肩,“你是护宝的。”
“谁护谁还不一定呢。”雷淞然小声嘟囔。
李治良忽然站起来。他没说话,只是走到祭坛中央,面对两尊铜卣站定。他站着的样子不像以前那样缩着脖子,而是挺直了背。风吹过来,吹乱了他的头发,但他没动。
过了几秒,他抬起手,掌心朝上,像在接什么东西。
没人问他干什么。
他们都看着他。
他站了大概一分钟,然后慢慢放下手,回头看了大家一眼。
“它们还在。”他说,“没走。”
王皓点头。“仪式开了门,但门不能关。我们要一直守着,直到把它送回去。”
“送到哪儿?”张驰问。
“安化。”王皓说,“真正的归魂地。”
“又要走路?”雷淞然惨叫一声,“我腿都快废了!”
“废也得走。”史策冷冷说,“你要是不想走,可以留下。”
“我不!”雷淞然马上举手,“我走!我比谁都走得快!”
“那你现在就闭嘴。”蒋龙笑。
气氛松了一下。
但没人放松。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安静。
王皓从包里掏出半包哈德门,抖出一支点上。烟有点受潮,吸起来费劲,但他不在乎。他靠着石台坐下,一条腿曲着,另一条伸直。烟雾往上飘,在月光下断成一段一段。
他抽了两口,忽然说:“明天之后,可能就没机会这么坐着说话了。”
没人接话。
他知道他们明白。
这一仗打完,有些人可能回不来。
李治良又把手贴回地面。这一次,他闭上了眼。
风稳定地吹。
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