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还在吹。李治良的手掌贴在地面上,指尖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震动,像是心跳,又像是某种东西在地下缓慢爬行。
他慢慢把手收回来,拍了拍土,没说话。
雷淞然蹲在他旁边,盯着他看:“你还行不行?别到时候进墓了你又趴地上听地气。”
李治良抬头瞪他一眼:“我听得见它。”
“谁?”
“它。”
雷淞然翻了个白眼:“又来了。你是听魂者,我是听烦了。”
王皓走过来,手里拿着半包哈德门,烟卷已经皱巴巴的。他点上一支,吸了一口,咳嗽两声:“别吵了。到了。”
众人抬头。
安化古镇就在眼前。
镇子不大,青石板路从外头一直延伸进去,两边是低矮的老屋,墙皮剥落,瓦片残缺。没有鸡叫,没有狗吠,连风吹过檐角的声音都显得太响。
任全生站在队伍最前面,手里捧着一面铜罗盘。指针一直在抖,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忽然蹲下,把罗盘放在一块石板上。
“这地方不对。”他说。
“怎么不对?”雷淞然凑过去,“不就是个破镇子?”
“不是破镇子。”任全生手指敲了敲罗盘边缘,“你看这些屋子,东南缺角,西北压煞,街巷歪斜,七拐八绕——这是‘倒悬阵’。建这种阵的人,不是为了挡灾,是为了藏东西。”
王皓低头看地图,又抬头看镇口那块歪斜的牌坊,点点头:“对得上。古籍里说的‘归魂口’,就是这儿。”
史策推了推墨镜,扫了一圈四周的屋顶和窗户:“没人。可窗户缝里有眼睛在动。”
“谁的眼睛?”雷淞然扭头问。
“活人的眼睛。”
雷淞然咽了下口水,声音小了点:“那咱们还进?”
“来都来了。”王皓把烟掐灭,塞进衣兜,“总不能原地转圈回去。”
队伍开始往里走。
石板路湿滑,踩上去有点打滑。李治良走在最后,每一步都走得慢,时不时停下,手往地上一按。他总觉得地底下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楚,像是有人在叫他名字,又像是在哭。
“你别老停。”雷淞然回头催他,“搞得跟后面有鬼追似的。”
“不是鬼。”李治良低声说,“是它。”
“它又怎么了?”
“它……急了。”
雷淞然刚想笑,突然脚下一滑,差点摔一跤。他低头看,石板缝隙里渗出一点黑水,像油,又不像油。
“这什么玩意?”他踢了踢石板。
任全生弯腰摸了下,闻了闻手指:“不是雨水。这镇子的地脉有问题,阴气聚而不散。再往前,小心脚下空的地方。”
“空的?”雷淞然不信,“还能塌?”
“不是塌。”任全生站直,“是下面本来就没地。”
雷淞然愣住:“那我们走的是啥?”
“幻步。”任全生往前走,“跟着我,别乱看。”
队伍继续前进。
街巷越走越窄,两边的墙高得离谱,抬头只能看见一条细长的天。阳光照不进来,空气闷得发沉。
雷淞然抓了抓头发:“这地方真邪门。走路像钻肠子。”
“你少说两句。”史策在前头提醒,“嘴欠容易招事。”
“我这不是怕闷嘛。”雷淞然嘟囔,“你说这镇子咋没人?好歹有个卖茶的、摆摊的,现在连个吆喝声都没有。”
“有人。”任全生忽然停下。
“哪儿?”
“头顶。”
众人抬头。
屋檐上站着一只乌鸦,单腿立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过了几秒,它扑棱一下飞走了,翅膀拍出的声音特别响。
“不是普通的鸟。”任全生低声说,“它是被人养的。”
“谁养的?”雷淞然问。
“想盯我们的人。”
雷淞然不说话了。
队伍拐过第七个弯,终于来到一处开阔地。中间是个荒废的祠堂,门框歪斜,门板只剩半扇,上面爬满藤蔓。隐约能看到两个字刻在横梁上:归魂。
“就是这儿。”任全生指着祠堂地面,“下面有空腔,至少三丈深。入口应该就在这底下。”
雷淞然眼睛一亮,拔腿就要冲过去。
李治良一把拽住他后衣角。
“干啥?”雷淞然回头。
“不能进。”李治良声音发紧,“太黑了。上次在林子里,你差点被石头砸死。”
“那是意外!”雷淞然甩手,“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地图,有罗盘,还有人看着!你老拦着我干嘛?我又不是小孩!”
“你就是小孩!”李治良喊出来,“你每次冲动都害自己也害别人!祭坛那次要不是王皓拉你,你早掉下去了!你忘了?”
雷淞然僵住。
他没再甩手。
两人就这么站着,一个拽着衣角,一个背对着他站着,肩膀微微抖。
王皓走过来,站在中间:“现在进不去。这镇上有眼睛盯着我们。”
话音刚落,远处屋顶传来一声轻响。
是一块瓦片被踩松了,滚下来,砸在石板上,碎成三瓣。
所有人都抬头。
那位置,正对着祠堂。
“不是猫。”史策说。
“也不是风。”任全生补了一句。
王皓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先找地方落脚。今晚不能点灯,也不能生火。”
“住哪儿?”雷淞然问,声音比刚才低。
“镇中心有家老客栈。”任全生说,“老板姓陈,外号‘铁算盘’,三十年没换过招牌。只要招牌还在,就能住。”
“他靠得住?”史策问。
“靠不住。”任全生说,“但他的账本记得清。谁来过,什么时候走的,花了多少钱,一笔不落。这种人,不会轻易得罪军阀,也不会乱说话。”
“那就去。”王皓拍板,“先安顿,再想办法。”
队伍离开祠堂,往镇中心走。
李治良一直走在最后,手还是攥着雷淞然的衣角,没松。
雷淞然也没挣开。
他只是放慢了脚步,走到外侧,替李治良挡风。
史策走在最前,墨镜反光扫过四周屋顶。她看到第三根烟囱后面,有个人影蹲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闪。
她没出声,只把右手悄悄伸进怀里,摸到了算盘。
任全生走在王皓旁边,罗盘已经收起来了。他低声说:“今晚别点灯。”
王皓点头。
“他们会等。”任全生说,“等我们犯错。”
“我们不会。”王皓说。
“可你们会累。”任全生看了眼李治良,“他已经撑不住了。”
王皓回头看了一眼。李治良正扶着墙走,脸色发白,嘴唇有点抖。
“让他睡一觉。”任全生说,“但别让他一个人待着。听魂者一旦睡沉,容易被拉进去。”
“被什么拉进去?”
“它。”任全生说,“它想回家。但它不知道,回家的路,得有人送。”
王皓没再问。
队伍穿过最后一段窄巷,终于看见那家客栈。
招牌挂着,木头已经发黑,字迹模糊,但还能认出三个字:悦来店。
门口坐着个老头,手里拿着算盘,正在拨。
他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把算盘往桌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
王皓走上前:“住店。”
老头看看他,又看看后面的人,最后目光落在李治良身上。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伸手,从桌子底下拿出五把钥匙。
每把钥匙都锈迹斑斑,像是很多年没用过了。
他把钥匙放在桌上,推过来。
“楼上东边五间房。”老头说,“热水没有,饭也没有。能住,不能闹。”
“我们不闹。”王皓拿过钥匙。
老头点点头,低头继续拨算盘。
队伍鱼贯而入。
李治良走过门槛时,突然停下。
他低头看脚下的地砖。
其中一块,裂了条缝,缝里渗出一点黑水,和外面石板上的一样。
他蹲下,伸手摸了摸。
冰的。
他抬头看向楼梯。
楼梯尽头,有一扇窗。
窗开着。
风吹进来,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像是土,又像是烧焦的纸。
他听见了。
那个声音。
这次不是震动,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的。
两个字。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