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良的手还按在雷淞然的衣角上,没松。
他刚迈进悦来店二楼房间的门槛,脚底就踩到一块翘起的地板缝。黑水从缝里渗出来,冰凉。
雷淞然打了个哆嗦:“这地咋跟坟窟窿似的?”
“别说话。”李治良低声说,“咱们得安静。”
他们被安排在东边最靠里的两间房。门板薄得像纸,隔壁咳嗽一声都能听见。李治良把雷淞然推进屋,自己跟着进去,顺手关上门,没上栓——他知道这门栓早就烂了。
屋里一张床,一张桌,连灯都没有。窗外月光斜照进来,地上一道灰白。
雷淞然一屁股坐在床沿,床板嘎吱响。“憋死了!不能点灯不能烧水,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这算哪门子落脚?咱们不是来找宝贝的,是来坐牢的吧?”
李治良没理他,蹲下检查墙角有没有老鼠洞。他怕夜里有东西爬出来咬人。
“哥!”雷淞然踢了下桌子腿,“你装啥大尾巴狼呢?你心里不也急?你不也怕?”
“我怕归我怕。”李治良站起来,“可我不乱来。”
“你不乱来你就是个木头疙瘩!”雷淞然猛地起身,走到门口扒拉门缝往外看,“楼下灶台还有点米酒,剩半坛,掌柜的都没收走。我去喝一口,解解闷。”
“不行。”
“凭啥不行?我又不闹事。”
“你喝完准闹事。”
“我发誓!”雷淞然举起三根手指,“我喝一小口,回来就睡,绝不吭声!”
李治良盯着他看了五秒,最后叹了口气:“……那你快去快回。”
雷淞然咧嘴一笑,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李治良拽住他袖子,压低声音,“别跟人搭话,别往人多的地方站,看见穿黑褂子的绕着走。”
“知道啦知道啦。”雷淞然甩开他,“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李治良坐在床边,听着楼梯咚咚响,心也跟着跳。
他闭上眼想歇会儿。脑袋刚靠墙,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
“快走。”
这次更清楚了。
像是有人贴着他耳朵说的。
他睁开眼,屋里没人,月光照在桌面上,像一层霜。
楼下的笑声忽然传上来。
是雷淞然的声音。
李治良一下子坐直。
那笑声又高又飘,不像平时。
他冲到门边拉开门,正要下楼,就听见“哐当”一声,接着是骂声。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去,刚拐过楼梯口,就看见堂屋中央那张方桌旁,雷淞然歪着身子站着,一只手扶着桌沿,另一只手乱挥。
桌上坐着两个男人,穿深色短褂,领子竖得老高,脸藏在阴影里。其中一人面前摆着茶碗,碗被打翻了,水淌了一桌。
雷淞然嘴里嘟囔:“谁碰我?撞鬼啦?我站得好好的,你们推我干啥?”
没人回应他。
那两人冷冷看着他,眼神像刀子。
李治良脑子一炸,冲过去一把抱住雷淞然胳膊:“对不住对不住!我兄弟水土不服,喝多了,您多包涵!”
雷淞然挣扎:“我没醉!谁说我醉了?爷爷我天不怕地不怕,喝十坛都不带晃的!”
“闭嘴!”李治良狠狠掐他胳膊。
雷淞然疼得一缩,总算老实了点。
李治良赔笑:“真是对不住,我们是山沟里放羊的,头一回来镇上,不懂规矩。他平时挺老实,今天不知咋的,见了酒就跟见了亲爹似的。”
那人冷笑一声,抹了把湿了的袖子:“穷山沟出来的,也配进这镇子?”
“配配配!”李治良点头哈腰,“我们路过讨口水喝,明早就走,不耽误您事儿。”
另一人开口,声音沙哑:“你们从哪儿来?”
“山东。”李治良脱口而出,“泰安那边,赶着羊群往南走,走到这儿天黑了,只好借个宿。”
“羊呢?”
“丢了。”李治良低头,“过林子时候跑散了,就剩我俩空着手往前蹭。”
那人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放羊的?你弟弟这身板,风吹就倒,能撵羊?”
“他……他是管做饭的。”
“做饭的还能喝酒?”
“这不是……最后一口,舍不得浪费。”
那人挥挥手:“滚远点,别碍眼。”
李治良连声应是,死命拽着雷淞然往楼梯走。
雷淞然还在嘟囔:“我没撞你……是你撞我……你瞪啥?信不信我喊人?”
“你再嚷一句,我就把你扔井里。”李治良咬牙切齿。
他们爬上二楼,刚进屋,雷淞然一屁股瘫在地上,背靠着床腿,嘴里还不停:“我没错……我不怕……他们算什么东西……”
李治良反手关门,喘了口气,转身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
“你给我老实点!”他压低声音,“你想害死大家是不是?”
“没……没有……”雷淞然眼神涣散,“哥……我不怕……有你在……”
他说完,头一歪,靠着床腿睡着了。
李治良蹲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
他长出一口气,慢慢坐到墙角,背靠着墙。
屋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楼下也没动静了。
刚才那两人没上来,也没离开。
李治良不敢睡。
他盯着门缝,生怕有人突然推门进来。
他想起小时候在山里迷路,雷淞然发烧,他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一夜。那时候也这么怕,怕走不出去,怕弟弟醒不过来。
现在还是怕。
但怕的不一样了。
以前怕的是自然,现在怕的是人。
是那些藏在暗处、一句话就能要你命的人。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一块硬物。
是白天王皓塞给他的铜钱,说是护身符。
他攥紧了。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确实有人在走。
李治良屏住呼吸。
脚步停在隔壁房门口。
然后是一阵窸窣声,像是在掏钥匙。
他松了口气。
可能是其他客人。
他慢慢放松肩膀,头往后靠。
眼睛有点涩。
但他不能闭。
他知道一旦睡过去,可能就再也睁不开了。
雷淞然突然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嘴里咕哝:“酒……再来一碗……”
李治良伸手按住他肩膀:“别动。”
雷淞然不动了。
李治良抬头看窗。
月亮偏西了。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一股土腥味。
他忽然觉得地上那道月光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是黑水从地板缝里漫出来了。
已经流到床脚。
他盯着那滩水,发现它不是随便流的。
是朝着门口的方向,像一条细线,缓缓往前爬。
他没动。
也不敢提醒雷淞然。
他只是把身体往前挪了挪,挡住那条黑线的去路。
然后他抬起手,在胸前画了个符。
小时候村里的神婆教的,说是能挡邪祟。
他不信这个。
但他现在愿意试试一切能试的东西。
楼下的那两人还没走。
他听见其中一人咳嗽了一声。
接着是火柴划亮的声音。
有人在抽烟。
他闭上眼,默念村里老人教的保佑经。
一遍,两遍。
雷淞然的呼吸越来越沉。
他终于睡熟了。
李治良睁开眼,看向门口。
地板上的黑水停了。
停在他鞋尖前一寸。
他没敢动。
也不敢松手里的铜钱。
窗外风更大了。
招牌在风里晃,发出吱呀声。
一块漆皮脱落,掉在门前石阶上,碎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