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良的手终于从雷淞然的衣角上松开了。
他没动,就坐在床沿上,盯着那块渗过黑水的地板缝。水已经退了,但木板的颜色还是深一块浅一块,像谁用墨汁画了道箭头,直指门口。
雷淞然躺在地上睡得死沉,嘴半张着,口水流到袖子上。李治良看了他一眼,没去擦,也没叫醒他。他知道这会儿不能出声,楼下那两个人还在,抽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上来,火光一闪一闪映在楼梯拐角的墙上。
他慢慢伸手进怀里,摸到了那个东西。
青铜卣。
硬的,凉的,边角有点磨手。他把它掏出来,放在桌上。烛台是破的,蜡油淌了一圈,只剩一截拇指长的残烛立着,火苗歪歪扭扭,照得铜器表面泛出一层青黄光。
他用袖口擦。
很轻,一下一下,像擦鸡蛋壳。这玩意儿是他和雷淞然在山沟里捡木匣子时一块翻出来的,当时只当是个值钱的老铜疙瘩。后来王皓说这是楚国的东西,具体干啥用,谁也没讲明白。
现在他越擦,越觉得不对劲。
那些纹路不是随便刻的。弯来绕去,像是蛇缠着骨头爬,有些地方还分叉,三股并一股,又散成五股。最奇怪的是中间那圈,一圈圈回旋,最后聚在一个点上,像眼睛,又不像。
他小时候在村口见过一块烂石碑,上面也有这种圈。神婆说那是“魂道图”,人死了,魂要顺着这个走才能投胎。他说不信,神婆拿扫帚打他屁股。
他现在信不信?也不太信。
但他觉得这东西不简单。
他低声喊:“王先生。”
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
王皓本来靠墙坐着,闭着眼,一听就睁开了。他没睡,哪敢睡。悦来店这地方邪门得很,屋顶漏风,墙缝钻鼠,刚才那滩黑水也不是好兆头。他披着外衣起身,走到桌边,顺手把笔记本从包里抽出来。
“咋了?”他问。
李治良指着铜卣:“你看这些线,是不是……有讲究?”
王皓凑近,眯眼看了两秒,忽然不动了。
他伸手,不是碰铜器,而是直接翻本子。纸页哗啦响,他找到一页,上面画着一堆乱线,跟这铜卣上的纹路几乎一样。
“龟儿子咧。”他小声骂了一句。
李治良听不懂:“啥意思?”
“这不是装饰。”王皓说,“这是‘导引纹’,楚国巫祝用的,专门引导魂魄走正道。你看这三道连环,古书里叫‘三途归一’,意思是不管死得多惨,魂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李治良听得懵,但听懂了一个词:“回家?”
“对。”王皓点头,“这东西不是陪葬品,是钥匙。它能打开某个封印,或者激活墓里的机关。咱们之前以为它是祭器,错了。它是通行证。”
李治良愣住。
通行证?
他第一反应是:那咱是不是该赶紧扔了?
可他又没动。
他想起昨夜那句“快走”。地板冒黑水,像有人在底下拽他们走。可这铜卣,偏偏在这时候显出真面目。
他低声问:“所以……它是想让我们去?”
王皓没回答。
他盯着纹路,手指顺着线条滑动。突然,他停在一处节点上。
那里有个双目图案,左右不对称,左眼大,右眼小。
“坏了。”他说。
“咋了?”
“这纹路被人改过。”王皓声音沉了,“原始的‘开冥眼’标记应该是对称的。这一个,左眼被加粗了,说明……有人提前动过手。这锁,可能已经松了。”
李治良心里一紧:“谁动的?”
“不知道。”王皓合上本子,“但肯定不是咱们这一拨人。这手法老道,懂行。要么是军阀那边的专家,要么……是日本人。”
两人沉默。
楼下又传来咳嗽声。
他们立刻吹灭蜡烛。
屋里黑了。
铜卣被王皓一把塞进棉被里,盖得严严实实。李治良坐回墙角,背贴着墙,手还按在被子上,生怕它自己长腿跑了。
黑暗中,他问:“咱们……真要找那墓?”
王皓靠着床架,没动。
他脑子里转得飞快。父亲死前塞给他《楚辞》手稿,母亲抱着漆耳杯哭到失明,他自己在燕大被排挤,混琉璃厂卖假货,都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说出一句:这东西,是中国的。
现在机会来了。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他说:“不是我们要找,是我们已经没得选了。”
李治良没再说话。
他低头,摸了摸铜卣的位置。隔着棉被,那东西还是凉的。
可他觉得它在发热。
王皓重新点亮蜡烛。火苗晃了一下,稳住了。
他把笔记本摊开,拿铅笔在空白页上描铜卣的纹路。一笔一笔,不敢错。李治良就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提醒:“那儿有个小岔,你漏了。”
“嗯。”王皓应着。
描到一半,他忽然抬头:“你咋看得这么清?”
“我……我从小放羊。”李治良低头搓手,“山上雾大,羊群走散,我就得记它们身上的花色。哪只腿有疤,哪只耳朵缺一角,都得记住。看多了,眼睛就尖了。”
王皓看了他一眼。
没笑,也没夸。
只是点点头:“那你帮我看着,别让我画错。”
李治良嗯了一声,凑近。
两人头挨着头,影子投在墙上,像一个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
蜡油越积越多,烛火开始跳。王皓知道撑不了多久,加快速度。最后一笔刚落,他忽然发现——
纹路描全了以后,整体形状变了。
不再是散乱的线条,而是一个完整的符号:一只鸟衔着环,翅膀展开,尾羽拖成一道长弧。
“凤鸟衔环。”他低声说。
“啥?”
“古楚祭祀里最高规格的标记。”王皓手指发抖,“只有开启主墓室的时候才用。这卣……不是钥匙,是信物。它证明持有的人,有资格进入归魂墓。”
李治良咽了口唾沫:“那……我们有资格吗?”
王皓看着他:“你说呢?一个放羊的,一个教书的,带着个破铜壶,闯人家祖坟?按理说,没资格。”
他顿了顿。
“可你要问我的心,我觉得——咱们比谁都配。”
李治良没吭声。
但他把手放在铜卣上,没再拿开。
王皓把图纸收好,塞进内衣口袋。他躺回床上,闭眼,手里还攥着笔记本的一角。
李治良没睡。
他抱着铜卣,坐在墙角,眼睛望着窗外。
月亮偏西了,只剩一钩残白。
风吹得窗纸啪啪响。
他忽然觉得,那铜卣好像轻轻震了一下。
不是错觉。
是真的动了。
他低头看,被子没掀,可里面的东西,分明在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