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听见墙头那声轻响不对。
不是风。也不是碎瓦落地的声音。是布料蹭过粗糙墙面的摩擦,太轻,但太稳。宫本翻墙的动作干净利落,可这之后不该这么安静。人跳下墙,脚落地总得有点动静。可什么都没有。
他眼角余光扫到史策。
她正往前走,墨镜戴得好好的,手里还捏着刚才那张地图的边角。脚步没停,像是完全没察觉危险。
王皓喉咙一紧。
他来不及喊。铲子还在身侧拄着,半边眼镜片裂得像蜘蛛网,眼前一片模糊。但他抬手就抓,五指死扣住铲柄,整个人从单膝跪地的姿势猛地拧腰起身。
黑影在墙头一闪。
刀光跟着出来了。
不是长刀。是一截短刃,细而窄,甩得又快又狠,直奔史策后心。
王皓横铲。
“铛!”
金属撞上金属的声音炸在耳边。短刃被洛阳铲的宽面拍开,擦着史策的衣角飞过去,钉进她身后那堵土墙,尾端还在抖。
他一步跨出,站定在她前面。
背对着她,脸朝着墙头那个已经退开半步的人影。呼吸有点乱,左臂发麻,刚才那一挡用了整条胳膊的力气。他没管,只把铲子横在胸前,尖朝下,随时能挑、能扫、能砸。
宫本站在墙沿上,左手按着肩上的伤口。血顺着袖子往下滴,在墙根积了一小滩。他没说话,眼神冷得像铁。
王皓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在找破绽。想再试一次。
可现在不行了。
现在他面前多了一个人。不是对手,是必须护住的人。
王皓动了动下巴:“你还真不怕死啊?伤成这样还敢回头。”
宫本不答。右手慢慢摸向腰间的忍具袋。
王皓把铲子往前递了半寸:“来啊。我站着不动,你扔一个试试。”
两人对峙。
风卷着灰从巷口吹进来,刮起一点碎纸和干草。史策站在后面,没动。也没说话。
几秒后,宫本收回手。
他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跃下墙,这次没有停留,脚步声迅速远去。
王皓没追。
他也没松劲,直到听见远处有狗叫,才缓缓放下铲子。
手臂一软,差点脱力。他咬牙撑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心全是汗,混着血,黏在铲柄上。
“让开。”史策在他背后说。
王皓没动。
“我说,让开。”
“你现在站的位置,”他头也不回,“正好是下一枚飞镖的落点。”
“放屁。”她声音硬,“他人都跑了,你还演英雄?谁要你护?”
王皓这才转过身。
他半边脸沾着灰,嘴角有道擦伤,眼镜歪在鼻梁上,裂口从中间划到边缘。可他笑了。
笑得一点都不狼狈。
“我读书多,打架不行。”他说,“可护个人,还不用你批准。”
史策盯着他。
墨镜遮了大半张脸,可他看见她嘴唇绷得很紧。她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最后只是抬手摘了墨镜,往兜里一塞。
“下次别傻冲。”她说。
“嗯。”
“你要是死了,谁带路?谁解谜?谁跟蒋龙抢最后一碗糊糊?”她语气越来越冲,“你以为你是铜打的?你就是个戴眼镜的书呆子,拿把破铲子当宝,摔一下都心疼半天——”
“可我现在站这儿了。”王皓打断她,“你说啥都没用。”
她愣住。
王皓抬起手,抹了把脸,把血和灰一起擦掉。然后他伸手,把断裂的眼镜架轻轻掰正,重新戴上。
镜片脏了,他用袖子蹭了蹭。
动作很慢,但很稳。
他看着她,眼神不像以前那样躲闪。不自嘲,也不丧。就那么平平静静地看着。
史策忽然不想说了。
她扭头,看向宫本消失的巷角。“他还会来。”
“会。”王皓点头,“忍者嘛,打不死就回来咬人。”
“那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把铲子扛回肩上,“他来,我挡。他扔刀,我砸铲。他要杀你——”
他顿了一下。
“我就站在这儿。”
史策皱眉:“你少来这套悲壮的。我不需要谁替我挡刀。”
“我知道。”王皓说,“你本事大,会算卦,会画图,连宫本怕雷都知道。可你忘了,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她抬头看他。
“你第一次在琉璃厂讹我银元,摔我笔洗,骂我是‘楚疯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需要任何人。”他声音低下来,“可今天你回来了。不是躲在鬼市,不是送张图就跑,是你自己走过来的。那你得认一个事实——”
“什么?”
“我们是一伙的。”
史策没说话。
巷子里静下来。
远处有鸡叫,大概是哪家养的报晓鸡醒了。风吹着地上的一片烂布条,打着旋儿滚过脚边。
她终于开口:“……下次别傻冲。”
又是这句话。
王皓点头:“嗯。”
他没再说别的。
两人就这么站着。一个戴着眼镜,手里握着铲子;一个穿着中山装,手指掐着墨镜框。谁也没动,谁也没走。
张驰不在。
蒋龙不在。
雷淞然和李治良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就他们两个,在这条破巷子里,面对一堵断墙,一扇歪门,和一面插着短刃的土墙。
王皓忽然说:“你那地图,画得挺准。”
“废话。”她哼了一声,“我在鬼市蹲了三天,记了二十多人的脚步路线,才摸清排水渠入口。”
“那你早就有打算?”
“一直都有。”她瞥他一眼,“只是不信你们能活到接图那天。”
王皓笑了下:“那你现在信了?”
“信不信不重要。”她转身,“重要的是,接下来怎么走。”
她往前走了一步。
王皓没拦。
他知道她不会真走。
果然,她又停下。
“宫本怕雷的事,”她说,“是真的。我不是瞎猜。”
“我知道。”
“那你记住了。”她头也不回,“下雨天,别让他先出手。”
王皓看着她的背影。
“记住了。”
她抬手,把墨镜重新戴上,整理了下衣领,往前走了两步。
然后又停。
“你那铲子,”她突然说,“能不能别老扛肩上?像个土匪。”
“我本来就是土匪。”王皓说,“挖坟的,盗墓的,学界不要的,街上乱窜的。”
“那你现在是哪个?”
“现在?”他把铲子换了个手,“是护人的。”
她没再说话。
风吹起她的衣角,也吹起他的破长衫。巷子尽头有一只野猫蹿过,碰倒了个空坛子。
王皓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她不会回头。
可他知道她也知道——他还在那儿。
他一直在。
史策往前走了几步,脚步慢了下来。
她伸手摸了摸兜里的墨镜。
然后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是金属碰地的声音。
她回头。
王皓的铲子尖磕在石头上,他弯腰去扶,动作有点迟缓。左臂垂着,不太自然。
她皱眉:“你受伤了?”
“没有。”他直起身,“就是胳膊酸。”
“撒谎。”她走回来一步,“你刚才挡那一下,用的是左臂发力。现在手都抬不起来,还说没伤?”
“真没事。”他笑了笑,“就是有点累。”
史策盯着他。
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他手腕,往上一提。
王皓闷哼一声,整条胳膊都在抖。
“你自己看看。”她声音冷,“这叫没事?”
他低头。
袖子卷上去,小臂内侧有一道烫痕,红得发紫,边缘已经起了水泡。是刚才格挡时,短刃擦过铲面传来的高温烧的。
“哦。”他看了眼,“怪不得这么疼。”
“疼你还硬撑?”
“我不撑,谁撑?”他抽回手,把袖子放下来,“你不是说我读书多,打架不行吗?那我至少得把该站的位置站住了。”
史策看着他。
好几秒。
然后她从兜里掏出一块布,扔过去。
王皓接住。
是她之前给他擦脸那块,叠得整整齐齐,还带着点皂角味。
“包上。”她说。
“谢了。”
“别谢。”她转身就走,“我只是不想你路上倒下,耽误事。”
她走出去五步,忽然又停。
“王皓。”
“嗯?”
“你那铲子,”她背对着他,“下次别用来挡刀了。”
“那用啥?”
“用脑子。”她头也不回,“你不是最会算计吗?”
王皓握紧铲子,笑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