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靠在巷口那堵断墙边,左臂贴着冰凉的土墙,火辣辣地疼。他没动,也不敢大喘气,刚才那一铲子挡得凶,现在整条胳膊像被烙铁走了一遭。右手撑着膝盖,慢慢把身子抬起来一点。眼镜片早裂了,眼前东西都糊成一片,他索性摘下来,用袖子擦了擦,越擦越看不清。
他把眼镜塞进怀里,手指碰到胸口那块布——史策扔给他的。她走了,话撂下就走,连背影都没多留一秒。可那块布还在兜里,叠得齐整,有点皂角味。
他甩了甩头,不去想这些。
现在得看清周围。
巷子静得很,只有风卷着灰打转。地上还插着宫本那把短刃,刀尾微微晃。王皓盯着看了几秒,没人再出来拔它。他往前挪半步,耳朵贴墙听动静。没有脚步,没有呼吸,也没有埋伏的人压低身形蹭墙的声音。
宫本真走了。
他松了半口气,但不敢全松。
这地方不能久待。
正想着,巷口传来吱呀一声。一辆破木车推了进来,轮子一高一低,走起来歪得像喝醉酒。推车的是个老外,穿着脏兮兮的呢子大衣,领子翻上来遮住半张脸,头上扣着顶塌了边的礼帽。他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声音沙哑,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
王皓立刻绷紧。
这人不该出现在这儿。
安化镇这种小地方,洋人少得可怜,更别说半夜推着车乱晃。他不动声色往后退一步,手摸向腰间的洛阳铲。铲柄沾了汗,滑了一下,他重新握紧。
车子停在他面前。
“王先生。”那人开口,中文带着浓重的俄国腔,字一个一个往外蹦,“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王皓没应。
他盯着对方的脸。那人掀开帽子一角,露出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眼角有皱纹,但眼神稳得很,不躲也不闪。
“谢尔盖·彼得罗夫。”他说,“冬宫酒吧的老板。”
王皓听过这个名字。
汉口前俄租界有个“冬宫”,是三教九流交易情报的地方。谢尔盖是那儿的主事人,谁都能在他那儿买消息,只要出得起价。但他从不亲自送信,更不会在这种时候露脸。
“你来干什么?”王皓问,声音压得很低。
“送货。”谢尔盖从车里的旧皮箱夹层抽出一封信,黄纸包着,封口用蜡点了红印。“不是情报,是警告。”
王皓没接。
“你不打开看看?”
“我不信来路不明的东西。”
谢尔盖笑了下,嘴角一扯:“那你现在信不信,宫本受伤后第一个报信的不是佐藤,是我?”
王皓眼皮跳了跳。
这话说得准。
宫本今晚败退,佐藤不可能这么快知道细节。能第一时间掌握战况并派人递信的,只能是藏在暗处的眼线。
谢尔盖把信往前递了递:“三日内,佐藤会从日本商会调来援军。不是浪人,是正规军。他们会带炸药和探照灯,直接炸开墓道入口。”
王皓终于伸手接过。
信很轻,但压手。
他捏着没拆。
“你为什么帮我?”他问。
“我没帮你。”谢尔盖摇头,“我在做生意。朱美吉昨天在我酒吧订了个包间,跟田中健司密谈两小时。他们谈的是‘楚墓共享计划’,要把文物分三份,一份给马旭东,一份给日本陆军,一份留给商会拍卖。你要是死了,没人抢东西,生意就黄了。”
王皓明白了。
谢尔盖不是救他,是在保自己的财路。主角团活着,各方才有争夺,才有交易,他才能从中抽利。
这才是掮客的逻辑。
“你就为这个冒风险?”
“风险?”谢尔盖冷笑,“我每天在枪口上跳舞。但我知道谁该活,谁该死。你现在还不能死,因为你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他说完,转身推车要走。
“等等。”王皓叫住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条巷子?”
谢尔盖回头,眼神忽然冷了一分:“因为我知道你受伤后不会跑。你会站在这里,等所有人走光,确认安全,才考虑下一步。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顿了顿:“聪明,固执,不怕死。但也最容易被人盯上。”
车轮又吱呀响了一声,他推着车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下。
“对了。”他从车底摸出个小瓶子,扔过来。
王皓接住。
是药膏,铁皮盒子,上面印着俄文。
“治烫伤的。”谢尔盖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胳膊烧成什么样。你要是因这点伤倒下,我的投资就打水漂了。”
说完,他不再回头,推车消失在巷口拐角。
王皓站着没动。
手里攥着信,另一只手握着药膏。左臂疼得越来越明显,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流,混着灰,在脸上划出几道黑痕。
他低头看信。
没拆。
他知道里面写什么,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时间不多了。
他把信塞进最里层的衣袋,紧贴胸口。然后拧开药膏瓶盖,用右手抹了一点,往左臂上涂。药膏冰凉,刚碰皮肤时像针扎,接着才缓下来。
他咬牙忍着,一点一点把药膏推开。
涂完,他把瓶子揣进裤兜,活动了下手腕。左手还是使不上力,抬到一半就发抖。他试着握拳,指尖发麻。
不行,短时间内没法动手。
他靠墙站了一会儿,抬头看天。
月亮还没到巽位,南风也没起。但敌人不会等仪式完成才动手。他们要的是东西,不是规矩。
他得赶在他们之前进墓。
可一个人不行。
他需要蒋龙、张驰、雷淞然、李治良……还有史策。
可现在他连站稳都费劲。
巷子尽头传来狗叫,远处有巡逻的脚步声。他听得出是清乡队的皮靴,节奏整齐,带着杀气。
他不能再待下去。
他扶着墙,慢慢往巷子另一头走。每一步都小心,避开碎石和坑洼。走到拐角时,他停下,从怀里掏出那封信。
终于拆开了。
里面只有一张纸条,字迹潦草:
【佐藤已联络日本商会,援军三日内必至。目标:强攻归魂墓,夺卣焚图。】
下面画了个简图,标了两个地点:一个是安化镇南门,一个是祠堂后洼地。南门用红圈圈着,写着“运输路线”。
王皓看完,把纸条塞回信封,撕成四片,一片片嚼碎咽了下去。
纸的味道苦,蜡油恶心,但他硬吞了。
不能留下痕迹。
他拍了拍嘴,吐出一点碎渣,抬头看前方。
夜路还长。
他迈步往前走,左手垂着,右手摸着胸口的位置。
那里贴身藏着信封的残蜡。
他走得很慢,但没停。
前方巷口有盏灯笼,挂在一根歪杆子上,风吹得来回晃。
他盯着那点光,一步一步靠近。
突然,他听见身后有车轮声。
不是刚才那辆。
这声音更轻,更快。
他猛地回头。
一辆独轮车从斜巷冲出来,车上堆满麻袋,推车的是个本地老头,满脸胡茬,穿着补丁棉袄。他看见王皓,愣了一下,连忙低头,加快脚步绕开。
王皓没动。
他看着那人推车远去,直到背影消失在街角。
他收回视线,继续往前。
但右手已经摸到了洛阳铲柄。
他不再走路中间,而是贴着墙根走。
前方灯笼还在晃。
他离得越近,越觉得那光不对。
太红了。
不是正常的烛火色。
他停下。
五米外,灯笼底下多了张桌子。
桌上摆着一壶酒,两个碗,还有半碟花生。
没人。
他皱眉。
这地方刚才明明空无一物。
他站在原地,没上前。
风停了。
灯笼也不晃了。
桌上的酒壶嘴正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