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良的手指一根根滑脱了。
右手只剩小指还勾着石缝,指甲已经翻了起来,血混在水里往下淌。左臂死死夹住那根浮木,肘关节疼得像是被人拿刀剜过。他不敢动,一动整个人就会被水流卷走,砸进那个咕噜冒泡的漩涡里。
水还在冲。
一波接一波地撞他后背,像有个人站在暗处拿锤子砸他。他咬住牙关,嘴唇早破了,血腥味在嘴里散开。疼让他清醒一点,他知道现在不能闭眼,一闭眼可能就再也睁不开了。
胸前的青铜卣匣还在。
冰凉的铁皮贴着他胸口,硌得骨头生疼,但他没松手。这东西是他和雷淞然从山沟里捡来的,那天雷子说能换三头羊,他不信,可他也知道,这不是普通玩意儿。
他们穷,但没偷过东西,也没骗过人。那一锅野菜汤熬了三天才飘起两片叶子,他们分着喝,谁也没多舀一口。这匣子是他们第一个没靠别人给的东西,是他俩真正“有”的东西。
所以他不能丢。
他把脸往匣子上蹭了蹭,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冷得像裹了层铁皮。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汗,眼睛涩得发痛,但他还是睁着。头顶岩缝漏下一点光,照在匣子上,反出一点暗金。
他忽然觉得这匣子像个人。
陪他睡山洞,挨冷风,躲军阀的眼线。它不会说话,但它一直在。比那些嘴上喊兄弟、转身就卖人的家伙靠谱多了。
“我在,你在。”他低声说,声音被水声盖住,“你要是没了,我和雷子也就真成穷鬼了。”
话刚说完,一股急流猛地撞上来。
他整个人侧翻,左脚差点从石缝里滑出来。右肩撞到礁石,骨头一震,手臂发麻。他闷哼一声,把匣子往怀里又搂紧了些,双臂死死环住,像抱孩子那样。
他知道这样没用。
他不会游泳,连村口的小河都不敢下。小时候看见别人在水里扑腾,他就在岸上看着,手里攥着放羊的鞭子。现在倒好,直接被扔进了大江心。
可他还是不肯松手。
手指开始发抖,不是怕,是累。肌肉绷得太久,已经不听使唤。他试着把左腿往上抬,想踩稳点,可脚底打滑,根本使不上力。他只能靠肘部和小指挂着,身体随着水流晃。
他想起雷淞然。
那小子嘴贫,赖起来能趴地上打滚,可他知道轻重。前年冬天,他发烧躺了三天,雷子半夜跑出去挖野蒜,回来煮汤给他喝。他自己饿得眼发绿,也没先喝一口。
“哥,你得活着。”雷子那时候说,“咱还得去找王皓呢,你说你喜欢史策,我帮你骂她去。”
他当时笑了。
现在他又想笑,可嘴刚咧开就被水灌了一口。他咳了一下,呛得肺管子疼。他低头看匣子,水泡在上面打转,铁皮没坏,封口也还严实。
还好。
他还守着。
头顶的光变了。
刚才是一条细线,现在变成了一小片。可能是云移了,也可能是岩缝裂得宽了。光落在他脸上,有点暖,虽然只是一瞬。
他眨了眨眼。
不能再挂这儿了。
他知道有人在找他,王皓、雷淞然、蒋龙他们都不会扔下他。可他也知道,这片水域太乱,浪大,石头滑,别人过来也是送死。他得自己撑住,撑到他们来。
他试着动左腿。
脚尖还能碰到石缝,就是踩不住。他把脚往里顶了顶,终于找到个凹点。膝盖弯曲,慢慢用力,把下半身往上提了一点。肘部压力小了些,手指趁机往石缝里抠了半寸。
稳住了。
他喘了口气,喉咙干得冒烟。嘴里全是泥腥味,牙齿打颤,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不是怕,是冷。水温太低,他感觉不到脚了,小腿以下像不是自己的。
但他还能动。
他把脸贴回匣子上,冰凉让他脑子清楚一点。他开始数自己的呼吸,一下,两下……每吸一次都费劲,但他在数。
只要还能数,他就还活着。
远处传来声音。
好像是人在喊,可听不清是谁,说什么。他想抬头看,脖子僵了,只能微微扬起下巴。水面波动,光影碎成一片一片。他看见上游有黑影在动,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浮木。
他没力气回应。
他张了嘴,结果又呛水。他赶紧闭上,改用鼻子一点点吸气。他知道现在不能慌,一慌就乱,一乱就松手。
他想起父亲。
那个一辈子没走出山沟的男人,临死前抓着他的手说:“良子,做人要守得住。”
他不懂,后来才明白,守的不是地,不是房,是心。
你现在守的是什么?
是匣子。
是命。
是你和雷子一起活过的日子。
他把匣子搂得更紧。
右肩伤口又裂了,血顺着胳膊流下来,在水里散开。他没管,反正也止不住。他开始默念一句话,一遍又一遍。
**卣在人在,卣亡人亡。**
不是口号,是信条。
就像他们放羊时,雷子总说:“羊在人在,羊丢人丢。”
现在换成他了。
他不信自己能活下来。
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勇敢。
他只是知道,有些事必须有人做。
比如守着这个匣子。
比如不让雷子变成一个人。
比如不让那口破锅里的汤,真的变成最后一顿饭。
水又冲上来。
他身子一晃,右腿滑出石缝。他立刻用脚跟去顶,重新卡住。左手肘发酸,肌肉抽筋似的跳。他咬住下唇,用疼逼自己集中精神。
光还在。
他盯着那点微光,像盯着希望。其实他知道,那只是石头缝里漏下来的天光,可他愿意当它是灯。
有人会来找他。
雷子肯定急疯了。
王皓会想办法。
蒋龙说不定已经下水了。
他不能让他们白忙。
他要把这个匣子,亲手交出去。
哪怕只交到雷子手里也行。
他试着调整姿势,把重心往左移。左手小指抠进石缝,指甲断了,血糊了一手,他不管。他把浮木往身边拉了点,用膝盖顶住,固定住下半身。
稍微稳了点。
他喘了几口气,喉咙火辣辣的。他低头看匣子,水泡在上面打转,铁皮没坏,封口也还严实。
还好。
他还守着。
他继续默念。
**卣在人在,卣亡人亡。**
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可他一直在说。
手指又滑了一点。
小指快挂不住了。
他把脸贴在匣子上,闭了下眼。
再睁开时,光还在。
他没动。
身体还在晃。
手还在抠。
匣子还在。
他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