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的手臂已经快抬不起来了。
他右肩那道旧伤从进墓开始就一直隐隐作痛,刚才在水里拼了命地拽史策,现在整条胳膊像被锯子来回拉过。但他还是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撑在湿滑的礁石上,膝盖跪在石头边缘,整个人压低身子挡住侧面涌来的水流。
史策趴在地上咳了好几口河水,头发贴在脸上,墨镜歪到一边。她想抬手扶,可手指僵硬得动不了。王皓喘着粗气,低头用下巴把她的镜绳推正,动作笨拙但小心。
“别动。”他说,“省点力气。”
史策抬起头,嘴唇发紫,声音断断续续:“你……怎么每次……都冲在我前面?”
王皓没回答,只咧了下嘴,露出一口被泥水染黄的牙。他脱下外衫披在她肩上,布料早就湿透,根本挡不了寒,但他还是坚持给她盖好。
“废话。”他终于开口,“我不护你,谁护?”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在燕大讲课时被人轰下台,在琉璃厂摆摊被同行砸场子,挨打都不还手,心里只想着父亲留下的那本《楚辞》手稿。他对谁都客气,对谁都笑,哪怕被人叫“楚疯子”也照单全收。
可自从这女人拿着算盘砸他笔洗那天起,事情就不一样了。
史策听了这话没再反驳,只是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指尖冰凉,力气却很大。她没看他的眼睛,只低声说了一句:
“谢谢你,王皓。”
王皓怔住。
他不是没听过人道谢。街边卖包子的大娘、茶馆听书的老头、连蒋龙摔断腿时都说“谢了大哥”。可从没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谢谢。
轻得像一根线,却扯进了心口。
他喉咙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反手把她那只手紧紧攥进掌心。十指相扣,指甲掐进肉里也不松。
两人靠着礁石坐下,背贴着背。河水还在脚边翻腾,浪头拍在石头上炸开一片白沫。头顶裂开一道天缝,漏下点灰蒙蒙的光,照在他们湿透的衣服上,蒸出一层薄雾。
王皓觉得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裤子像铁皮裹在腿上,鞋子里灌满了沙,每动一下都咯得生疼。但他不敢动,怕一挪位置就会让史策暴露在回流中。
他只能坐着,咬着后槽牙忍。
史策闭着眼睛,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她太累了。从安化镇一路逃到现在,打过架,跑过路,跳过崖,最后又被卷进这条见鬼的河。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漩涡里,可王皓又把她捞了回来。
她不想承认,但她信他。
比信自己的罗盘还信。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王皓哼了一声:“记得。你在琉璃厂摆摊算卦,我路过看了一眼你写的签文——‘东南有宝,西北藏凶’,我说你这瞎编的吧?楚国墓葬哪有按八卦方位埋的?”
“然后我就拿算盘砸你。”
“砸碎了我新买的青瓷笔洗。”
“活该,谁让你嘴欠。”
“三块银元,到现在没赔我。”
史策嘴角抽了一下,差点笑出来,又呛了口水。她抬手抹了把脸,发现王皓正侧头看她。
“干嘛?”她问。
“看你还能不能骂人。”他说,“能骂就好,说明没冻傻。”
她瞪他一眼,但这回没甩开他的手。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那天……我不是真想讹你钱。”
“哦?”
“我是看你一个人站在摊前研究签文,站了半个时辰。别人都当我是骗子,只有你掏出笔记本记了一堆符号。我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王皓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觉得掌心发烫。
“那你后来为什么总跟我抢东西?”
“因为你太较真。”她说,“你说文物要归国家,我说先保住命再说。你说规矩不能破,我说乱世里活着就是最大的规矩。我们吵来吵去,其实都是为了不让东西落到马旭东和佐藤手里。”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但我一直不信有人能豁出命去守这些老物件。直到我看见你抱着漆奁那个样子——像抱着亲爹留下的遗嘱。”
王皓没说话。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那天推开椁板,看到漆奁侧面的篆书纹样,和父亲手稿最后一页一模一样。那一刻他差点跪下去。他不是为找到线索哭,他是为终于明白父亲为何笑着赴死而哭。
史策靠在他背上,轻声说:“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个倒霉蛋吗?整天被学界排挤,被军阀通缉,连烟斗都被合文俊挑飞过两次。”
王皓笑了下:“我一直就是个倒霉蛋。小时候挖墓差点被塌方活埋,大学论文被退稿七次,第一堂课讲到一半学生集体退场。我现在站在这块石头上,衣服湿得能拧出三斤水,牙龈发酸,肋骨疼得像被人踹了一脚,右手连烟盒都撕不开。”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可我现在手是热的。”
史策愣住。
“因为我攥着你的手。”他说,“所以我还不算输。”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头往他肩膀上靠了靠。
风从头顶裂缝吹下来,带着地下河特有的腥气。远处传来隐约的滴水声,一滴,两滴,砸在石头上发出清响。他们的衣服还在往下淌水,体温一点一点回升。
王皓盯着河面,眼神重新变得警觉。他知道危险没过去。这片水域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自然形成。他记得任全生提过,楚人建墓喜欢在暗河设伏流机关,表面平静的地方往往最致命。
他轻轻捏了下史策的手。
她立刻明白意思,缓缓坐直身体,不再靠着他。两人依旧背贴背,但姿势已变成随时可以起身应对突发状况的状态。
“等会要是有动静,你往高处爬。”王皓低声说,“别管我。”
“少来这套。”她回,“你要敢松手,我下次就把你名字写进毒签里。”
“那你得先把算盘修好。”
“不劳费心。”
他们就这样坐着,一句话不说,听着水流,数着心跳。手始终没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河面泛起一圈涟漪。
不大,就像鱼跃了一下。
王皓眯起眼。
又一圈。
这次离礁石更近。
他慢慢把手伸向腰间,摸到了那把改装过的瑞士军刀。刀身短,不适合战斗,但割绳子、撬锁够用。
他没拔刀,只是握紧了。
史策也察觉到了。她左手悄悄摸向腕上的红绳,那里系着一枚楚国铜贝,尖角磨得锋利,必要时能当暗器使。
第三圈涟漪出现时,已经贴着礁石边缘。
水面微微震动。
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从水下浮起,晃了半秒,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