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还在流。
王皓单膝跪在浅水里，膝盖压着一块碎石，借力慢慢站了起来。他左手撑着腰间的瑞士军刀，刀尖插进泥沙，稳住身体。水位退到小腿，但他没动。胸口那团东西还贴着皮肤，隔着湿衣服传来一点热气——那是青铜卣的温度，是李治良和雷淞然一路抱着逃出来的命根子。
他咬牙，把眼镜扶正。镜片全是水雾，擦了两下，视线还是模糊。可他能看见佐藤一郎站在对岸，手里折扇轻轻摇着，像看一场戏。
三个黑衣人从两侧包抄过来，脚步放轻，但没停下。他们是忍者残部，火洞箭阵被打散后剩下的家伙。宫本不在，但他们还在。说明佐藤根本没打算收手。
“王先生。”佐藤开口，“你还能撑多久？”
王皓没答。
他右手按在胸前，把外衫第三颗扣子扯开，露出一角铜纹。那东西泛着幽光，像沉睡的龙鳞。
“你说我守坟？”王皓声音哑，但清楚，“可你们连坟都敢挖，连尸骨都敢烧。”
佐藤眯眼：“荒谬。”
“你不信？”王皓冷笑，“那你来拿啊。”
他双臂张开，站在齐膝深的水里，不动。风吹过，他破旧的长衫晃着，袖口磨出的毛边在光下泛白。他不再说话，只是站着。
水还在流。
他的影子在河面晃，却没退半寸。
佐藤往前走了一步。“你不过是个教书匠。写几篇没人看的文章，带几个不成器的学生。你护不住这些东西，也护不住你自己。”
王皓低头看了看自己。鞋底裂了，袜子没了，右肩的伤又开始抽。左臂发抖，呼吸重得像拉风箱。他知道自己快到头了。可他知道队友还没完全撤上岩台。他得多撑一分钟，哪怕只剩一口气。
“你说得对。”王皓抬头，“我是教书的。我不懂打仗，不会耍刀，也没当过兵。但我认字。我知道这卣上的铭文是谁刻的，知道它埋在哪座山下，知道它为什么不能落在你们手里。”
他拍了拍胸口。“这不是陪葬品。它是证物——证明我们没被你们打倒的证物。”
佐藤笑了一声。“文化没有国界。强者才有资格继承。”
“那你来拿啊。”王皓说，“站这儿说有屁用。”
佐藤眼神变了。
他慢慢合上折扇，往前走了两步。“你知道我为什么烧你讲义吗？因为你写的那些东西，毫无意义。历史不该被情绪裹挟，考古不该变成哭丧。”
“那你来中国干嘛？”王皓打断，“抢东西、烧房子、骗人？你是来研究的，还是来捡破烂的？”
佐藤不语。
王皓接着说：“你说文化无国界。可你跑到别人家里，把人家祖宗的东西搬走，还说这是拯救？你爹烧汉学笔记，你挖中国人坟，你们一家子嘴上讲文明，手上全是赃。”
佐藤脸色沉下来。
他抬手，三个黑衣人同时上前一步。
王皓没动。
他知道他们想耗他。等他倒下，等他松手，等他喘不上气。可他知道只要他还站着，他们就不敢冲。
“你护不住所有人。”佐藤说。
“我不需要护所有人。”王皓说，“我只要护住这一件。”
他拍了拍胸口。
“它在我身上，你就别想拿走。”
佐藤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王先生，你真是个疯子。”
“你才知道？”王皓咧嘴。
佐藤挥手。
三个黑衣人分散站位，一人正面逼近，两人绕向侧后。手里剑藏在掌心，随时可能出手。
王皓把刀收回腰间，双手空出。他解开内衬，把青铜卣往上提了提，用布条缠紧一圈，再塞回去。动作慢，但稳。做完这些，他重新站直。
风更大了。
他破长衫鼓起来，像一面不肯降的旗。
第一个黑衣人扑上来，脚踩水面，直取咽喉。王皓侧身躲过，左手格挡，肘击对方肋下。那人闷哼一声，后退半步。第二个从右边突进，手里剑划出银光。王皓弯腰，剑刃擦着头皮过去，钉进身后石头。
他没回头。
第三个从背后逼近，王皓猛地转身，一脚踹在对方膝盖，顺势推倒。那人摔进水里，溅起大片水花。
三人重新站定，拉开距离。
王皓喘着气，嘴角流血。右肩疼得抬不起来，左腿开始发麻。他知道再来一次合击，他可能就站不住了。
可他不能倒。
他知道史策还在岩台边上，李治良刚爬上去，雷淞然还没缓过劲。蒋龙的暗号已经响过，但他们还没到。他必须多撑一会儿。
“你何必如此？”佐藤说，“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活着离开。”
“我不信你能让我死。”王皓抹了把脸，“你要是真有这本事，十年前就不会烧我讲义了。”
佐藤沉默一秒。
“你以为我看不起你？”他说，“不。我尊重学者。可你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守墓人。可悲。”
“你不觉得可悲。”王皓说，“你觉得爽。拿着枪，穿着和服，满世界抢东西，还觉得自己是文明使者？你就是个贼，披了层皮而已。”
佐藤眼神冷了下来。
他抬手，准备下令强攻。
王皓把眼镜摘下来，扔进水里。反正看不清了。他双手张开，挡在河道中央。
“来啊。”他说。
三个黑衣人互看一眼，缓缓逼近。
王皓站得笔直。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锤子砸在铁皮上。
他知道他撑不了太久。
但他知道他不能退。
佐藤看着他，忽然没再动。
他站在岸边，像被钉住了。
三个黑衣人也停下了。
他们看着这个浑身湿透、衣衫破烂的男人，站在水里，双臂张开，像一根插进河床的桩。
没人动。
风刮过。
王皓的袖子在飘。
他没眨眼。
佐藤终于开口：“你到底图什么？”
王皓笑了。
“你不懂？”他说，“这卣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它是他们的——李治良和雷淞然的。是两个放羊的穷小子，在山沟里捡回来的。他们没想过卖钱，没想过逃命，就想把它交给该交的人。”
他拍了拍胸口。“现在它在我这儿。我就得护住。”
佐藤盯着他，忽然问：“值得吗？”
“你说呢？”王皓说，“你要抢，那就来拿。但你得先踏过我这具尸体。”
佐藤没再说话。
三个黑衣人站在原地，没再上前。
王皓站在水里，一动不动。
水还在流。
他的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但他没换位置。
他知道援兵快到了。
但他知道他必须站在这里。
直到最后一秒。
直到有人接替他。
直到这卣不再需要他一个人去护。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
不是本地的鸟。
王皓听见了。
他知道那是蒋龙的暗号。
他又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抬起手，摸了摸胸前的青铜卣。
布条还在。
东西没丢。
他低声说：“再撑一会儿。”
他重新张开双臂。
风吹过来。
他的影子在河面晃，但没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