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淞然的嘴咧开了。
他张开嘴,把一块硬饼塞了进去。
这饼是干的,硬得像石头,边角还带着烧焦的黑痕。他咬不动,只能用门牙一点点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每嚼一下,腮帮子就酸一阵。他刚从水里爬出来,喉咙还在疼,像是被砂纸磨过。第一口咽下去的时候,他差点呛住,脖子一梗,脸都憋红了。
但他没吐。
他用手背抹了下嘴角的碎屑,又抠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这次他闭上眼,慢慢嚼。
这回顺了些。虽然还是难吃,但能咽了。
他觉得肚子有点动静了,好像有团火在胃里烧起来。
“嘿。”他忽然笑了,“这饼,比野菜汤强多了。”
声音不大,但在车厢里传得很清楚。没人接话,也没人看他。可他知道他们听见了。他自己也听见了——这句话不是说给谁听的,是他对自己说的。活着的人才能嫌弃饭难吃,死人连汤都喝不上。
他又掰了一块,这次直接扔进嘴里。
牙齿咬合,硬饼裂开,一股陈年面粉的味道冲进鼻腔。有点霉,有点土,还有点烟熏火燎的味儿。这不是好粮食做的,是杂粮混着麸皮压出来的,可能还是去年的存粮。但他不在乎。他现在只想把它嚼烂,吞下去,让这东西在他肚子里待着,证明他还能吃,还能活。
他想起前天晚上喝的那锅野菜汤。
三个人分一碗,汤比水清,叶子泡得发烂,连油星都没有。李治良舍不得喝,非要把汤底留给他。他说你年轻,耗得起。雷淞然当时没推辞,端起来一口气喝了,喝完还舔了碗边。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会死在半路。穷不怕,饿不死就行。
现在这块饼,就是命。
他越嚼越起劲,腮帮子鼓得像个仓鼠。他一边嚼一边点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吞下第三口后,他忽然仰头,把剩下的半块全塞进嘴里,用力一咬。
“爷爷我知足了!”他含糊地说,嘴角还沾着饼渣。
这话一出,车厢里有人动了。
蒋龙先笑了一声,短促的一声,像是被呛到。接着王皓哼了一下,不知道是笑还是叹气。史策低着头,手在袖子里动了动,可能是擦了下脸。李治良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发直,然后又低下头,抱紧了那个青铜卣。
雷淞然看见了这些反应。
他不在乎谁笑了谁没笑,他在乎的是——没人骂他。没人说“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这就够了。说明他们也都松了那么一小口气。说明他们也觉得,活着真好。
马车还在跑,轮子碾在野路上,颠得人骨头晃。雷淞然靠着车厢壁,手还在摸那块饼的残渣。他把最后一点碎末抠出来,吹了吹,塞进嘴里。这一次他没嚼,直接咽。喉咙疼了一下,但他忍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指冻得发红,指甲缝里全是泥,袖口破了个洞,露出手腕上的旧伤疤。这双手不干净,也不体面,可它们还活着,在动,在抓东西吃。这就比什么都强。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山沟里捡柴火。那天雪下得特别大,风刮得人脸生疼。他和李治良走了一整天,只找到半筐湿柴。回家后锅里没米,娘就把年前剩的一块窝头热了热,掰成两半。他拿到的那一半边上发了霉,他抠掉霉点,坐在灶台边吃了。吃完他说:“今儿吃得真饱。”娘当时哭了。
现在他明白了。
那时候他不是真饱,他是不想让她更难过。
就像现在,这块饼其实很难吃。
但他偏要说它香。
因为他知道,只要有人说一句“这饭还行”,别人心里就会跟着亮一下。
车轮猛地一震,车厢歪了一下。
雷淞然身子一斜,撞到了蒋龙肩膀。蒋龙没说话,只是挪了挪位置,让他靠得稳些。雷淞然也没道歉,他闭上眼,嘴里还含着那股面粉味,笑了。
他觉得自己是此刻最富有的人。
不是因为有饼吃,是因为他知道——明天还能想这事。
他摸了摸胸口,衣服还是湿的,贴在皮肤上冷冰冰的。但他能感觉到心跳,一下一下,挺有力。他没再掏饼,他知道后面还有路要走,不能一次吃完。他得留点念想,留点力气。
他睁开眼,看着车顶的木板。上面有道裂缝,漏了一缕天光进来。天快亮了,但还没亮透。外面风很大,吹得车帘呼啦响。他听着这声音,忽然觉得有点困。
但他不能睡。
他得撑住。
他动了动手腕,把袖子往下拉了拉,盖住那个旧疤。那是去年冬天砍柴时被斧头划的,没药,拿布条缠了十几天。伤口好了,可疤留下了。他不怕留疤,他怕没机会受伤。
他又摸了摸怀里。
那块饼还剩一小角,用油纸包着,藏在内袋里。他没拿出来,但他知道它在。这就够了。
他听见蒋龙在旁边咕哝了一句什么,没听清。接着是张驰咳嗽的声音,很沉,像是肺里有痰。史策轻轻咳了两声,可能是冷。李治良还在念叨,声音很小,听不清词,但调子熟悉,是他平时哄羊时哼的那段曲。
雷淞然听着这些声音,忽然觉得这车厢没那么冷了。
不是温度升了,是他觉得——这些人还在喘气,还在动,还在互相挨着。
这就叫活着。
他咧开嘴,又笑了下。
这次没出声,只是嘴角往上扯了扯。
他想起刚才那句话——“爷爷我知足了”。
其实他没爷爷。爹娘走得早,是李治良的爹把他拉扯大的。可他说“爷爷”就是图个顺口,图个横劲儿。他要是说“我知足了”,显得太老实,没人信。可加上“爷爷”两个字,就成了耍赖,就成了笑话,反而让人放松。
他一直会这一招。
从小就会。
被人追的时候,他能趴地上打滚喊救命;被狗撵的时候,他能指着别人大喊“那是你家狗咬我”。他不是真怂,他是知道——有时候装傻,比拼命更能活下来。
现在也是。
他不说“我们一定能赢”,不说“文物必须保住”。他说“这饼比汤强”。
这才是他们现在能听懂的话。
车又颠了一下,他的头撞到了车厢板,咚的一声。他没躲,也没骂,只是抬手揉了揉。接着他伸手去掏水囊,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是凉的,带着铁锈味,但他一口气喝了半囊。喝完他打了个嗝,把盖子拧紧,放回原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膝盖那里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皮肤,已经冻得发紫。这裤子是他穿了三年的,补过两次,腰带是用麻绳改的。他不在乎。反正没人看他,就算看,他也懒得解释。
他重新靠回去,闭上眼。
嘴里那股饼味还没散,他舍不得漱掉。他想让它多待一会儿。
他知道接下来还有事。
佐藤不会就这么算了,马旭东的人肯定还在找,楚墓的秘密也没揭开。他们还得跑,还得打,还得饿着肚子赶路。
可至少现在,他吃上了口干粮。
至少现在,他还能笑出来。
他忽然觉得脸上有点湿。
不是下雨,也不是出汗。是他眼角渗了点东西出来。他没擦,任它流下去,混在饼渣里。
他没哭。
他只是觉得——真他妈不容易。
车轮继续滚动,碾过石子和坑洼。
他靠着车厢,半眯着眼,手还放在怀里那块饼的位置。
他没再说话。
但他嘴角的笑一直没下去。
马车跑得很快,风从帘外灌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抬起手,把一缕湿发拨到耳后,然后重新把手插进袖子里。
他的手指碰到了那枚铜钱。
王皓给的,说是护身符。他不信这个,但他没扔。他把它留在身上,是因为——万一呢?万一它真能挡一次刀,救一条命?
他现在不想那么多。
他只想再吃一口饼。
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得留到最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