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淞然咽下最后一口饼渣的时候,李治良还坐在车厢角落。他的手一直没松开木匣,指节发白,胳膊贴着胸口,像是怕它突然飞走。
天快亮了。车帘缝里漏进一道灰白的光,照在匣子上,映出几道水渍和泥痕。他低头看,发现青铜卣的盖子边沿沾着黑泥,纹路都糊住了。
他没出声,慢慢解开外衣盘扣,把衣服脱下来。布料磨得发硬,袖口裂了口子,但他从里衬撕下一小块还算干净的棉布,叠成方块。
他舔了下手指,用唾液润湿布角,轻轻擦卣身。
动作很慢。一下,停住。再一下,又停。生怕用力过猛,刮花了铜面。
王皓靠在对面车壁,闭着眼,其实没睡。他听见布料蹭金属的细响,睁开一条眼缝,看见李治良低着头,鼻尖几乎贴到卣上,右手抖得厉害,可左手稳稳托着底座,一动不动。
“冷?”王皓问。
李治良抬头,脸有点红,“不冷。就是手……不太听使唤。”
王皓没说话,挪了挪身子,把自己的背挡在车壁裂缝前。那道缝一直漏风,吹得人骨头凉。现在风被挡住了一半,李治良的手抖得轻了些。
他继续擦,从肩部纹饰开始,顺着线条走。泥一点一点被蹭掉,铜色渐渐露出来。他擦到腹部铭文时,发现一处凹陷的裂纹,边缘微微翘起,像是被水泡胀过。
他停下,屏住呼吸,用布角轻轻吸那道缝里的潮气。等干了,又拿指甲小心刮掉残留的泥粒。
王皓凑近看了看,“你瞧见这道裂?”
“嗯。”李治良点头,“昨晚上水里打转,我怕它进水,一直夹在胳膊底下。可还是……”
“没进水。”王皓伸手摸了摸,“只是表面受潮,胀了一下。你护得好。”
李治良低下头,嘴角动了动,没接话。他又蘸了点唾液,继续擦铭文。字是篆体,弯弯曲曲,他一个也不认识,但每一道刻痕都仔细过一遍。
王皓看着他,忽然说:“良子,你这细心劲儿,比我强多了。”
李治良手一抖,布差点掉下来。他赶紧捏住,脸更红了,“王先生过奖,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是应该。”王皓摇头,“是你愿意做。我翻书的时候,常忘了眼前的东西。你不一样,你知道它不能坏。”
李治良没抬头,只低声说:“它救过我们。”
王皓没接这话。他知道李治良说的是昨夜暗河的事。巨石砸下,水流卷人,李治良不会游,可抱着匣子死不撒手。要不是蒋龙甩红布带拉他上来,他早被冲走了。
他现在擦的不是文物,是他活下来的证据。
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身猛地一歪。李治良身子晃了一下,左手本能地抱紧卣,右手撑住地板。等车稳了,他才松口气,继续擦。
“你怕不怕?”王皓突然问。
李治良手顿了一下,“怕。”
“怕什么?”
“怕响动,怕黑,怕有人从后面扑上来。”他声音越来越小,“刚才车一颠,我心跳得厉害,以为……以为他们又来了。”
“可你还在这儿擦。”
“我不擦,谁擦?”他抬起头,眼睛有点湿,“王先生你要查书,要带路,要对付那些人。我没本事,就这点事,总得做好。”
王皓看着他,没说话。
晨光又亮了一点,照在卣身上。铜纹泛出一层暗光,像是回应什么。
李治良擦完最后一处,把布叠好收进口袋。他双手捧起卣,转了个方向,对着光看。没有死角,没有遗漏,连盖钮上的鸟喙都擦得清清楚楚。
他这才长出一口气,把卣放回木匣,轻轻合上盖子。
“好了。”他说。
王皓点点头,从破皮箱里拿出笔记本和铅笔。他翻开一页,上面画着几个类似的卣形,都是他之前记的资料。他把木匣拉过来,打开,对照着实物描线。
“你帮我按住这边。”他说。
李治良立刻伸手,用两只手压住木匣边缘,不让它滑动。王皓低头画,笔尖沙沙响。每画一笔,就抬头看一眼实物。
“这里有个小凸起。”李治良突然说。
“哪儿?”
他指着卣腹右侧,“这儿,像是多铸了一块。别的地方没有。”
王皓凑近,用手摸,“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
“是不是……坏了?”
“不像。”王皓摇头,“倒像是故意的。你看这纹路,是从这儿分叉的,别的卣没这设计。”
他记下位置,画了个标记。
“你眼力不错。”他说。
李治良笑了笑,没接话。他看着王皓写字,忽然想起什么,“王先生,你说这东西到底干什么用的?”
“现在还不知道。”王皓合上本子,“但我见过类似的东西,在荆州出土的楚墓里。那时候年纪小,父亲带我去看过。记得它摆在祭台正中,周围摆着酒器和鼎。”
“那是……喝酒的?”
“可能是。”王皓说,“但也可能不只是喝酒。楚人重巫,礼器常有别的用途。等我查查资料,或许能弄明白。”
李治良点点头,没再问。
他重新把木匣抱在怀里,坐回角落。这次姿势不一样了。以前是蜷着,像躲什么。现在背挺直,手放在盖子上,像是守着。
王皓看他一眼,没说话。他自己也靠回车壁,闭上眼,像是要休息。可手里还攥着笔记本,指节微微发紧。
车还在跑。路面坑洼,每颠一下,车厢就咯吱响一声。李治良每次都会抖一下,但手始终没离开木匣。
有一次车撞上石头,整个车厢弹起来。李治良被甩了一下,头磕到车板,哎哟叫了一声。他第一反应不是摸头,而是低头看匣子——盖子没开,卣没动。
他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后脑勺。那里鼓了个包,有点烫。
王皓睁开眼,“没事吧?”
“没事。”李治良咧嘴一笑,“就是脑袋硬,撞不坏。”
王皓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下,“你这人,胆小命大。”
“可不是。”李治良也笑,“要不怎么活到现在。”
两人没再说话。车厢安静下来。只有车轮声、风声,还有偶尔的咯吱响。
李治良低头看着木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盖缝。他想起小时候在山沟里捡柴,雷淞然摔了一跤,膝盖破了。他背他回家,一路走一路喘,可就是不肯放下。雷淞然趴他背上说:“哥,你背真宽。”他当时没说话,只走得更快。
现在这匣子,就像那时候的雷淞然。沉,累,可不能丢。
他忽然觉得不那么怕了。不是不怕追兵,不怕黑,不怕响动。是知道——有些东西,比害怕重要。
王皓睁开眼,看见他这样,没打扰。他从箱子里拿出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口,递过去。
李治良摇头,“我不渴。”
“拿着。”王皓说,“万一路上没水,这是救命的。”
李治良接过,拧紧盖子,放进自己怀里,挨着木匣。
王皓看着他,忽然说:“以后别一个人扛事。”
李治良一愣。
“你是我们的人。”王皓说,“不是累赘,也不是拖油瓶。该说就说,该喊就喊。我们都在。”
李治良低头,手指抠着衣角,“我知道了。”
“真的?”
“真的。”
王皓没再问。他重新闭上眼,手搭在笔记本上。
李治良看着他,忽然觉得胸口有点热。他没哭,也没笑,只是把木匣往怀里搂了搂。
天已经全亮了。阳光透过车帘,照在他手上。那双手粗糙,指甲缝里还有泥,可此刻稳稳地护着一件谁也看不懂的东西。
车轮碾过一片碎石,发出密集的咔哒声。
李治良的手指突然抽了一下。
他感觉到木匣里传来一丝震动。
不是颠簸。
是卣的盖子,轻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