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还在响,王皓没睡。
他坐在车厢角落,手里的笔记本一直没放下。指节发紧,笔尖压在纸上,留下一个深点。昨夜李治良说木匣震动,他当时没动声色,可现在脑子里全是那句话。他知道,这种事不能拖。要是队伍里有人开始信鬼神,人心就散了。
他打开破皮箱,翻出几本笔记和一叠泛黄的手稿。最上面是父亲留下的《楚地礼器考》残页,边角烧焦,字迹模糊。他轻轻吹掉灰尘,翻开第一页。纸脆得像要裂开,他用指尖小心压住边缘。
青铜卣的图在他眼前。
他对照自己画的描线,一条条比对。肩部纹饰、腹部铭文、盖钮形状……全都对得上。但最关键的,是李治良昨天指出的那个凸起。他找到书里一处记载:“楚人制卣,以铜为体,以音引魂。”后面还有一句,“腹隐符纹,裂痕非损,乃通幽之隙。”
他抬头看向木匣。
就是这个位置。
他心跳快了一拍,继续往下看。又一行小字写着:“钮作凤首,口衔环,轻震则鸣,聚魂镇邪。”
他猛地合上书。
不是幻觉。也不是巧合。
这东西真的会动。
它本就应该动。
他重新打开笔记本,在空白页写下“魂器”两个字。笔画用力,纸背都鼓了起来。他不是第一次见这个词,但在学界,没人当真。大家只当是古人迷信,编出来的说法。可现在,证据就在眼前。这件卣不是普通的礼器,它是用来安魂的。楚人打仗、迁徙、死人多了,怕乱魂作祟,就造这种器物,放在祭台中央,借它的形、音、结构,把散掉的气聚起来。
他想起荆州那次考古。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看刚出土的虎座凤鸟架鼓。那天风大,鼓上的凤鸟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像是金属摩擦。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只有父亲笑了,说:“听,它在说话。”
那时候他不懂。
现在懂了。
文物不会说话,但它们记得。记得人的恐惧、希望、信仰。这件卣,不是为了供奉神明,而是为了安抚活人。谁说科学就不能信这个?数据、材质、工艺,全都能测。可人心呢?祖先怎么活下来的?靠的不只是刀和粮,还有这些东西撑着精神。
他低头继续翻书。
在另一张残页上,他看到一句话:“礼乐崩,则魂散;重器现,则灵归。”
笔尖顿住。
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不是激动,也不是感动。是一种更沉的东西,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他这一辈子,被人叫“楚疯子”,说他钻牛角尖,说他守着一堆烂铜破罐过日子。可今天他知道了——这些不是废品。这是命脉。
他不怕日本人抢,不怕军阀砸。他怕的是没人懂。
怕的是连自己都开始怀疑:我到底在护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
他护的是“人”字底下那一口气。
他提笔写下一行新注释:“归魂之器,非为招鬼,实为安人。”
写完,他长出一口气。
外面天已经亮透,阳光从车帘缝里照进来,落在木匣上。铜卣的表面泛出一层光,不刺眼,温的,像晒过的老木头。他伸手摸了摸盖子,冰凉。可就在他指尖离开的瞬间,他感觉到了。
轻微的一颤。
很小。比心跳还弱。
但他确定——它动了。
他没有缩手,反而把整只手掌贴上去。等了几秒,又是一下。这次更清楚,像是里面有根弦被拨了一下。
他笑了。
笑自己居然紧张得手心出汗。
他低声说:“你也在等这一天吧?”
没指望回答。也不需要。
他重新打开父亲的手稿,想找更多线索。翻到中间一页,发现背面有行极小的字,墨色淡得几乎看不见。他凑近光,辨认出来:“德昭记:若吾儿见此器鸣,便是楚魂未灭。”
他愣住。
手指僵在纸上。
这字迹是他父亲的。而且……是后来加的。原稿里没有。
说明父亲早就知道这件卣的存在。甚至可能……见过它响。
他喉咙发干,想吞口水,却发现嘴里很涩。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父亲临死前要把《楚辞》塞给他。不是为了学问。是为了让他记住——有些东西,必须传下去。
他合上手稿,轻轻放在木匣旁边。
然后他拿起铅笔,翻到笔记本最后一页,开始画图。不是复制卣的外形,而是拆解它的结构。他标出腹部凸起的位置,画出内部可能的空腔走向,推测震动来源。他记得李治良说过,昨晚震动是从盖子传来的。那就说明,声音系统在顶部。
他越画越快。
笔尖沙沙响。
突然,他停住。
在图纸一角,他发现自己无意识画了个符号。一个小圆圈,下面三条竖线。他盯着看了几秒,想起来——这是小时候父亲教他的楚式符文,意思是“守住”。
他没学过这个。也从没写过。
可它就这么出现了。
像是手自己动的。
他看着那个符号,很久没动。
外面车轮声依旧,风吹帘子,一下一下拍在车壁上。
他把图纸折好,塞进内袋。
然后他伸手,把木匣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抱在怀里。
不是防备谁来抢。
是觉得——该由他来扛了。
他闭上眼,不是睡觉。是在想接下来怎么办。
史策说过,汉口有个老学者,姓冠,专研楚巫文化。也许能查更多资料。但她一个人去太危险。他得留下,等她回来。
他睁开眼,看了看表。六点四十三分。
再过一会儿,太阳就完全升起来了。
他摸了摸右眉骨的疤。那是纪山墓那次留下的。当时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活了下来。现在想想,或许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
他低声说:“老头子,你儿子没给你丢脸。”
说完,他重新翻开笔记本。
准备把刚才的推论再整理一遍。
笔尖刚碰到纸,木匣又震了一下。
这次,他没抬头。
只是把手按得更紧了些。
阳光照进来,落在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