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透,王皓把笔记本合上时,史策正把墨镜框往鼻梁上推。她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短,但王皓懂。他们一起走过那么多险地,早就不靠嘴说了。
她翻下马车,蓝布裙角扫过泥地。手里那本《周礼注疏》是临时找的,纸页发黄,边角卷起,像是真被翻过千百遍。其实那是李飞昨晚塞给她的,说“读书人最信这个,拿在手上就像拿了护身符”。
汉口的街还没完全醒。挑水的、扫门的,三三两两走过。巡街的清乡队摩托声由远及近,又拐进岔道。她低头快走几步,避开扬尘,心跳比脚步慢半拍。
学馆藏在一条窄巷深处。青砖墙爬着旧藤,门环是铜的,磨得发亮。她抬手叩了三下,声音不大,也不小。
里面有人应了。
门开一道缝,是个穿灰褂子的年轻人,端着茶盘,眼神防备。“你找谁?”
“找冠先生。”她说,“燕大旁听生,为论文请教。”
年轻人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停在墨镜上。“冠先生不见无名后辈。”
“我姓史,叫史策。”她没摘眼镜,“想问的是楚地祭祀中,有没有一种器物,不用于祭天,也不配享宗庙,却能镇墓安魂。”
那人动作顿住。
茶盘歪了一下,他赶紧扶稳,低声说:“你等等。”
门关上了。
她站在原地,手指轻轻敲了两下书脊。这是她和王皓约好的暗号——如果问题能进到屋里,就敲两下。她敲了。
门再开时,换了个老人。
白发,高眉骨,长衫洗得发白,手里拄一根乌木杖。他站在门槛内,不让她进。
“你说的那种器,”他开口,声音像老木门转动,“从何说起?”
“《九歌》里提过‘灵保’,说是神未降而气先至。”她语气平稳,“我想知道,古人是不是造过能存这股气的东西。”
老人眯眼。“你读过《楚巫考异》?”
“没读过原本,只在一篇残札里见过引文。”
“哪篇残札?”
“署名王德昭。”
空气静了一瞬。
老人眉头动了动。“王德昭是我同窗。他写的字,我认得。你怎么拿到的?”
“我没拿。”她说,“我只是听说,他儿子后来进了燕大考古系。”
老人盯着她,许久没说话。
终于,他侧身让开。“进来吧。”
厅堂不大,四壁都是书架。地上铺着旧席,踩上去有细响。她脱鞋进去,坐在指定的位置。两人中间摆着矮案,上面空无一物。
“你刚才说的器,”老人坐下,语气缓了些,“具体什么样?”
她摸出罗盘,放在案上。
“形如凤首,腹有隐纹。”她说,“盖钮衔环,轻震则鸣。若置于乱坟岗中央,能让人心定,火光自熄。”
老人伸手,指尖碰了碰罗盘边缘。
“这不是罗盘。”他说。
“是算具。”她答,“但我用它测过几处古冢方位,结果和《河图》对得上。”
老人抬眼。“你懂八卦阵图?”
“略知一二。”
他又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见过这种器?”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我见过一件旧物,在风雨夜里自己响过。不是风刮的,也不是人碰的。它就是……响了。”
老人呼吸变重。
他慢慢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薄册。封皮无字,纸色深褐。他翻了几页,指着一行小字。
“这里写:‘凤卣者,非礼器也,乃守魂之枢。’”他念完,看向她,“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意思是,它不给人看,是给死人听的。”她说,“它存在的目的,不是献祭,而是安抚。”
老人缓缓坐下。
“你能想到这一层,说明你不止看了书。”他说,“你还见过东西动。”
她没否认。
“那你知道它为什么动?”老人问。
“因为有人需要它。”她说,“或者,有人该听见它。”
老人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再睁眼时,目光变了。不再是考校,倒像是确认什么。
“你说的这种器,”他说,“在楚地叫‘归位卣’。出土极少,因它不陪葬,也不入库。它是活人留给活人的。战乱时埋进地里,等后人找回。只要它还能响,就说明魂没散,根没断。”
她心头一震。
但她没表现出来。
她只是伸手,把罗盘转了个方向,然后问:“如果现在有一座墓,尸骨未寒,怨气积聚,能不能用这种卣压住?”
老人盯着她。
“可以。”他说,“但它必须是真的。假的不行。心虚的人也不行。只有真正想守住点什么的人,才能让它响起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甲缝里还有昨夜河里的泥。
“那它响的时候,”她再抬头,“是在回答谁?”
老人嘴角动了一下。
“不是回答人。”他说,“是在提醒人。”
说完,他站起身,走向里屋。
她没动。
几息之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泛黄,单面抄写,墨迹深浅不一。
“这是我早年整理的《楚祭通考》残篇。”他把纸递过来,“上面记着‘凤卣引魂仪’的七步法。怎么启,怎么镇,怎么封。你拿去。”
她双手接过。
纸很薄,但沉。
“谢谢先生。”
“别谢我。”老人说,“你既然能问到这个份上,说明你已经听得见了。有些人一辈子研究古书,反而聋了。”
她没再说什么。
只是把纸小心叠好,塞进袖中暗袋。那里还藏着一小块干饼,是雷淞然硬塞给她的,说“路上饿了吃”。她没吃,但也一直没扔。
外面传来摩托声。
清乡队又来了。
她起身,准备告辞。
“你还会来吗?”老人忽然问。
她停下。
“要看那件器,还肯不肯响。”她说。
老人点头。
她转身走向门口,重新穿上鞋。手搭上门环时,背后传来声音。
“姑娘。”
她回头。
“如果你真找到了那件东西。”老人站在堂中,光线落在他半边脸上,“别让它等太久。”
她没答应,也没拒绝。
她只是把墨镜扶正,拉开门走了出去。
巷子比来时热闹了些。卖豆浆的小摊支起来了,油条在锅里翻滚。她混进人流,走得不快也不慢。
左手袖袋贴着皮肤,那张纸还在。
她一边走,一边用指甲在袖子里划字。一遍,两遍,三遍。把《楚祭通考》残篇的内容默记下来。笔顺不能错,漏一个字都可能害死人。
走到第三个路口,她拐进一条更窄的弄堂。
四下无人。
她靠墙站定,从怀里掏出随身的笔记本,撕下一页空白纸。又取出铅笔头,开始速记。
刚写下“凤卣引魂仪”五个字,笔尖突然一顿。
她听见头顶瓦片轻响。
不是风。
是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