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巷子里的油条锅还没收摊。史策站在第三条岔路口,手还搭在门环上,背后那句“别让它等太久”还在耳朵里回荡。她没回头,拉开门就走。
脚踩上青石板,鞋底沾了露水,有点滑。她走得不快,也不慢,像街边早起买菜的女人。左手袖袋贴着皮肤,那张纸还在。雷淞然给的干饼也还在,硌着胳膊肘。她没吃,也没扔。
转过两个弯,豆浆摊的雾气扑过来。她低头钻进去,混在端碗的人群里。清乡队的摩托声又来了,从主街拐进来,声音越来越近。她没抬头,只用余光扫了一眼——黑制服,皮靴,枪挂在车把上。
她往人群里缩了半步。
笔尖在指甲盖上划动。“凤卣引魂仪”,五个字,一遍。笔顺没错。再一遍。漏一个字都可能出事。她记得王皓翻资料的样子,手指抠着书页边缘,眉头皱成疙瘩。那人也是这样,冠先生,说话像老木头开裂,可眼神清得很。
她走出摊子,拐进一条更窄的弄堂。墙高,阳光照不到底。地上有积水,映着灰蒙蒙的天。她靠墙站定,掏出笔记本,撕下一页。铅笔头是李飞给的,短得捏不住,用布条缠了几圈。
刚写下“启、镇、封”三个字,笔尖顿住。
头顶瓦片响了一下。
不是风。
她立刻收手,纸折好塞回袖袋。眼睛没往上看,耳朵却竖着。三息过去,又一声轻响,偏右三尺。有人在房顶走,脚步很轻,但踩到了松动的瓦。
她不动,假装系鞋带。
手指摸到腰间的算盘。铜珠冰凉。她没拿出来,只用拇指推了一下算珠。这是她和蒋龙约好的暗号——有人跟,别慌,拖住。
她直起身,继续往前走。脚步比刚才快了半拍。前方是个死胡同,堆着破陶罐和烂木头。她走到尽头,突然转身,背贴墙,手按算盘。
没人下来。
瓦片也没再响。
她盯着屋顶边缘。那儿有一片翘起的瓦,颜色比别的深,像是去年补过的。现在,那片瓦动了。
一只脚踩上去,黑色布鞋,鞋尖磨白了。
她立刻移开视线,装作看墙上的旧告示。上面写着“招工”,字迹模糊。她一边读,一边数心跳。十下,二十下。屋顶没动静了。
她慢慢后退,退出胡同口,左转,进了另一条巷子。这条稍宽,有晾衣绳横着,挂着几件蓝布衫。她低头穿过,手顺势碰了下绳子——布衫晃了,绳子没断。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前面有个倒垃圾的豁口,通向后街。她加快脚步,走到豁口前,突然蹲下,假装鞋掉了。手摸到鞋带,其实没松。她就这么蹲着,耳朵听着头顶。
三息后,瓦片又响。
这次她听清了。两步,停,再一步。是生手。老贼走路不会踩出这种节奏。她心里有了底。
她站起来,继续走。走出五十步,看见一家关着门的铁匠铺。门口堆着废铁,有半截铁锹,生锈了。她走过去,弯腰捡起来,藏在袖子里。
铁锹短,沉,正好当短棍。
她拐了个大弯,绕回学馆附近。巷子口有棵歪脖子树,她走过去,靠着树干站住,掏出铅笔,在墙上画了个小记号——一道横线,底下三点。这是戏班的暗记,意思是“有人盯,速避”。
画完,她把铅笔咬在嘴里,手按算盘,抬头看天。
云厚,太阳看不见。但她知道时间。该走了。
她沿着原路返回,专挑窄道。走过第三个路口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不是一个人。她加快脚步,对方也快。她慢,对方也慢。
她忽然停下,转身。
巷子里空的。
只有风卷着纸屑打转。
她冷笑一下,继续走。
转过弯,眼前是条死路,尽头有堵塌了半截的墙。她走过去,正要翻,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布料蹭瓦的声音。
她立刻闪身,躲在墙根阴影里。
一只手从墙外伸过来,抓住墙头。
她屏住呼吸。
那人翻身跳下,落地很轻,但膝盖微弯,显然不常干这个。他穿着灰色长衫,戴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拎着个布包,鼓鼓囊囊。
他左右看看,没发现她。
她悄悄摸出铁锹。
那人走向塌墙,弯腰要钻。她突然出手,铁锹横扫,砸在他小腿上。
“哎哟!”那人叫了一声,摔倒在地。布包甩出去,散开,掉出几本书和一包点心。
她抢上一步,用铁锹抵住他喉咙。
“谁派你来的?”
那人抬头,脸吓白了:“我……我是来送点心的!”
她眯眼。
这人她见过。早上开门的年轻人,端茶盘那个。
“送点心?”她冷笑,“送到房顶上?”
“我……我听说有人跟踪学者,想来看看……”他哆嗦着说,“我不是坏人。”
她盯着他。眼神不像假的。
她收回铁锹,弯腰捡起布包。点心是豆沙馅的,纸包上印着“福满楼”。书是《楚辞集注》《周礼疏义》,都是旧版。
她翻了翻,从《楚辞集注》里抖出一张纸。
是手抄的《楚祭通考》残篇副本。
她愣住。
抬头看那年轻人:“你抄的?”
他点头:“冠先生让我……如果有人拿了真本,就把这个交给她。”
她沉默。
原来早有安排。
她把纸收好,递给年轻人一块银元。
“回去告诉冠先生,东西我收到了。”
年轻人接过钱,爬起来就要走。
“等等。”她叫住他,“你刚才在房顶,看到别人了吗?”
他摇头:“就看到你。”
她不信。刚才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她让他走,自己留在原地。等他身影消失,她爬上塌墙,翻到外面。
街道对面,有家关门的药铺。门框上挂着铜铃,风吹着,轻轻响。她盯着那铃铛,忽然发现——
铃舌是歪的。
不是风吹的。
她跳下墙,穿过街,走到药铺门口。伸手碰了碰铜铃。
铃没响。
她抬头。门楣上有道细缝,像是被刀划过。她用铁锹尖撬了撬,一块砖松动了。
她用力一推。
砖块掉下来,露出个暗格。
里面是张照片。
黑白的,有点模糊。几个人站在墓前,穿长衫,戴眼镜。中间一个老人,手里抱着小孩。孩子很小,穿开裆裤,手里抓着个青铜器。
她认出来了。
那是虎座凤鸟架鼓。
而那个小孩,是王皓。
照片背面有字:“熊家冢,庚申年春。德昭与子皓。”
她手指发紧。
王德昭,就是王皓的父亲。
这张照片,怎么会在这儿?
她把照片塞进口袋,正要走,忽然听见药铺后面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
她立刻闪身,躲进货堆后。
三个人从后巷走出来。穿黑制服,腰里别枪。清乡队的徽章在领口闪着。
他们走到药铺门口,其中一人抬头看了看铜铃,又摸了摸门框上的缝。
“有人来过。”他说。
另一个人蹲下,捡起那块松动的砖。
“暗格开了。”
第三人冷笑:“看来我们来晚了。”
他们转身要走。
她屏住呼吸,手摸算盘。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照片滑出来一半。
她伸手去抓。
指尖刚碰到纸角——
一滴水落在照片上。
她抬头。
天空阴着,没下雨。
水是从房顶流下来的。
她顺着水流看去。
房檐角落,有一片瓦微微翘起。
下面,露出一角黑色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