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终于有了下坡的迹象,雷淞然一脚踩在松动的石块上,整个人往前扑了半步才稳住。他喘着气骂了句:“这破路是人走的?”
王皓没回头,只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前方林子稀疏了些,隐约能看见几缕炊烟升起,还有鼓声,一声接一声,闷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有人。”史策说。
“不止人。”张驰把青龙刀往肩上一扛,“有酒味。”
蒋龙抽了抽鼻子:“还真是……还有肉香。”
李治良抱着木匣站在最后,脸上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淌。他没说话,但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到了。”王皓往前走了几步,拨开最后一片灌木。
镇子不大,依山而建,青石板路铺到寨门口。两排红灯笼挂在屋檐下,风吹得来回晃。街上全是人,穿得花花绿绿,男男女女围在一起跳舞,手里举着酒碗,嘴里唱着听不懂的调子。鼓点一起,所有人跺脚应和,地面都在震。
“这是……过节?”雷淞然瞪大眼。
“苗节。”王皓看着街角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写着三个字,字迹已经模糊,“每年这个时候,湘西一带的寨子都会办长桌宴,祭祖,也待客。”
“待客?”雷淞然咧嘴,“那咱是不是正好赶上饭点?”
“你忘了咱身上啥都没有?”蒋龙戳他脑门,“连铜板都剩不出俩,拿啥吃人家的?”
“你傻啊。”雷淞然甩开他,“人来了就是客,坐下来就吃饭,这是规矩。”
话音刚落,一个穿蓝布衣的老头从旁边小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酒,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笑着招了招手。
“你看。”雷淞然得意地扬眉,“我就说有戏。”
王皓没动。他盯着那碗酒,又看了看街上的人群。没人看他们太久,但有几个年轻人在远处站定,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
“别愣着。”史策往前走,“既然来了,就别装外人。”
长桌摆在寨子中央,从街头一直摆到街尾,全是木板拼的,上面堆满了菜。大块的腊肉、整只的烤鸡、蒸鱼、酸汤、糯米粑粑,还有一坛坛打开的米酒。村民们围着坐,端碗就喝,夹菜就吃,笑声不断。
老头走到他们面前,把酒碗递过来,说了句话,听不懂。
王皓接过碗,闻了一下。酒很烈,冲得人鼻子发酸。
“这是敬客的第一碗。”老头指了指自己喉咙,做了个吞的动作,然后笑。
“喝?”雷淞然问。
“不喝就是瞧不起人。”蒋龙低声说。
“那我来!”雷淞然一把抢过第二碗,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他刚放下碗就开始咳嗽,脸瞬间涨红,眼睛里全是泪。
“你慢点!”李治良拉他袖子。
“没事!”雷淞然抹了把嘴,“这酒……劲儿挺猛。”
他说完又要喝,结果脚下一软,膝盖一弯,直接跪在了地上。手里的碗脱手飞出,“啪”地砸在地上,碎成几片。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
雷淞然趴在地上,脑袋晕得厉害。他想爬起来,手撑地时却碰到了桌腿,顺势一撞,长桌一角猛地一歪,两盘菜翻下去,汤汁溅了一地。
人群愣了一瞬,接着爆发出哄笑。
“哈哈哈!外乡人摔酒啦!”
“第一碗就倒,不行啊!”
“再来一碗!不喝完不准走!”
雷淞然被笑得满脸通红,但他没恼,反而撑着地坐起来,咧嘴笑了:“行!再来就再来!谁怕谁!”
老头也笑,又给他倒了一碗。
王皓皱眉,正要拦,史策轻轻碰了下他胳膊。
“让他去。”她低声道,“这种时候,出丑比装聪明有用。”
雷淞然接过酒,这次没急着喝,而是先看了眼桌上那些菜,问老头:“大爷,你们这儿……以前有没有外人来过?就是那种,带着铁家伙,挖地的?”
老头笑眯眯的,没答话,只是指了指他手里的酒碗。
“先喝酒。”他说。
雷淞然叹口气,只好又喝了一口。这次他没全咽,含在嘴里缓了缓才吞,总算没再呛。
“好!”周围人又喊起来。
他趁机继续问:“那……你们寨子后面那片山,有没有洞?老洞?”
老头终于变了表情。他看了雷淞然一眼,又扫过他们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李治良怀里的木匣上。
“外人来此,必有因由。”老头慢慢说。
“啥意思?”雷淞然问。
老头不答,转身走向长桌另一头,敲了三下桌面。鼓声停了,人群让开一条路。
一个穿黑袍的老人从祠堂方向走来,拄着拐杖,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他走到桌前站定,没看酒,也没看菜,只看着他们六个。
“你们从北边来。”他说。
不是问句。
王皓上前一步:“是。”
“带着东西。”
“是。”
“不该带的东西。”
空气一下子紧了。
雷淞然还在地上坐着,手悄悄摸向怀里短枪。张驰不动声色地把刀往身侧移了半寸。蒋龙低着头,手指掐进掌心。
李治良抱紧木匣,呼吸变重。
黑袍老人盯着他们看了很久,忽然笑了:“可你们吃了我的酒,沾了我的菜,现在也是寨子里的客人。”
众人松了口气。
“坐下。”老人说,“吃完这顿,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雷淞然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端起新倒的酒:“早这么说不就完了。”
王皓坐下,低声问:“他刚才说‘不该带的东西’,什么意思?”
“意思是。”史策拨了下算盘,“他知道我们是谁,也知道我们带了什么。”
“那他还让我们吃?”
“因为他还没决定要不要赶我们走。”
蒋龙夹了块肉放进嘴里:“反正肉是真的,酒也是真的。”
“就是太烈。”雷淞然揉着太阳穴,“我脑袋现在还是嗡的。”
“你活该。”李治良小声说,“谁让你逞能。”
“我不逞能,你能坐这儿吃肉?”
李治良低头不说话了。
张驰一直没动筷子。他盯着街角,那里站着几个年轻后生,手里拿着长矛,目光始终没离开他们。
“不太平。”他说。
“哪有太平的地方。”王皓夹了口菜,“能吃一顿热饭,就不错了。”
酒过三巡,村民们的警惕似乎放松了些。有人开始唱歌,有人拉他们跳舞。蒋龙被两个姑娘拽起来,笨手笨脚地跟着跳,惹得一片笑声。雷淞然干脆站上桌子,学着他们的调子吼了几句,虽然荒腔走板,但气势十足,竟博得满堂彩。
李治良没动。他坐在角落,看着木匣,又看看桌上那碗没动的酒。
史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你不喝?”
“我怕。”李治良说,“怕喝了以后,管不住自己。”
“那你就不喝。”
“可他们是客,我是……累赘。”
“你不是。”史策说,“没有你,这匣子早就丢了。”
李治良抬头看她。
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很亮的眼睛:“你知道为什么那个长老不说破吗?”
“为什么?”
“因为他也在等。”
“等什么?”
“等你们自己说出,为什么要来。”
李治良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点头。
酒席快散时,雷淞然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指着天上的月亮:“那玩意儿……咋不掉下来呢?”
没人理他。
他摇晃着往前走,一脚踢到桌腿,整个人往前栽,手在空中乱抓,最后扑通一声摔进路边的泥水坑里。
“哎哟我……”他躺在那儿不动了。
王皓走过去,蹲下:“你还行不行?”
雷淞然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嘴里嘟囔:“哥……咱赢了吧?咱吃上饭了……”
王皓伸手把他拉起来。
雷淞然站不稳,靠在他肩上,忽然压低声音:“哥……我问到了。”
“问到什么?”
“有个后生跟我说……寨子后山有个老洞,三十年没人敢进。进去的人,都没出来。”
王皓眼神一凝。
“他还说。”雷淞然打了个酒嗝,“洞口画着一只凤,跟咱们那金钗上的,一模一样。”
王皓刚要说话,忽然察觉不对。
他抬头。
黑袍长老站在祠堂台阶上,远远望着他们,手里握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
香灰无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