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把雷淞然拖回屋的时候,那小子嘴里还在嘟囔“凤……凤凰……掉不下来”。他翻了个身,脸朝下直接砸进草堆里,鼾声立刻响了起来。
屋里没点灯。李治良坐在墙角,抱着木匣,一动不动。王皓低头看他一眼,轻声说:“你去睡会儿吧。”
李治良摇头:“我不困。”
“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王皓拍了拍笔记,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明天得找人问问后山的事,不能全靠醉鬼带消息。”
李治良手指抠着木匣边缝,没接话。
王皓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你也别总缩着。待会我出去转一圈,你跟我走一段?就巷子口看看,没人认得你。”
李治良头低得更深了。他知道王皓是好意,可脚像钉在地上,耳朵嗡嗡响。刚才那个长老的眼神,还在他脑子里晃。他说他们带了不该带的东西——那不是话,是刀,一下一下往心里扎。
“我不行。”李治良小声说,“我一露面就发抖,别人一看就知道不对劲。”
王皓皱眉,还想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
门帘掀开,史策走了进来。她摘下墨镜,往桌上一放,扫了眼昏睡的雷淞然,又看向李治良。
“你还坐这儿?”她问。
李治良点头。
“不累?”
他又点头。
史策没再问,转身出了门。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桌上纸页翻了几下。
李治良坐不住了。他慢慢站起来,把木匣轻轻放在草堆上,摸黑往外走。他不想被人盯着,也不想听谁劝。他只想找个没人看他的地方,待一会儿。
寨子安静下来。节庆的鼓声早停了,灯笼也灭了一半。他沿着墙根走,拐过两道弯,看见一条窄巷,尽头摆着几排旧摊子。都是卖银饰的,苗家姑娘平日戴的镯子、耳环、项圈,现在蒙着灰,歪七扭八地挂在架子上。
他蹲下来,随手拿起一个银镯。表面氧化发黑,边缘有些磨损。他掏出怀里一块布,开始擦。
布是粗麻的,蹭在银面上发出吱吱声。他擦得很慢,一遍又一遍。手在抖,但他不停。好像只要还在动,就不算完全没用。
银光一点点亮起来。他盯着那圈纹路,忽然发现不太对劲。那不是普通的花藤,也不是常见的鸟羽,而是一串连环的弧线,首尾相接,像某种翅膀的轮廓。
他心跳快了一下。
这图案……有点熟。
他赶紧把镯子放下,像是怕它烫手。可眼睛还是忍不住往回瞟。那纹路太像了,像到让他背脊发凉。
他换了个位置,又拿了个耳坠擦。这个更旧,银都磨薄了。他刚擦两下,身后突然“叮”地一声。
他猛地回头,差点把耳坠扔出去。
史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根细铁丝,刚刚挑了下摊子上的铜铃。
“哟。”她说,“我还以为这儿蹲着个野猫,结果是你?”
李治良说不出话,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疼。
“躲这儿干嘛?”史策走近,在他旁边蹲下,“拜银器求保佑?还是怕明天被长老抓去祭天?”
“没有!”李治良声音发颤,“我就……随便擦擦……”
“擦三遍了。”史策伸手,把那个银镯拿起来,对着月光照了照,“你都快把它磨穿了。真有这么闲,不如去帮王皓记笔记。”
李治良低下头:“我不想拖累大家。”
“你抱个盒子比谁都紧,怎么就觉得自己是累赘?”史策把镯子翻过来,指尖滑过内圈,“再说,你躲这儿,不也是在做事?”
“我没做啥。”
“你做了。”史策忽然压低声音,“你发现了这个。”
她把镯子递到他眼前。那圈纹路在微光下泛着冷色。
“你看出什么了?”她问。
李治良咬住嘴唇。他不想说。说了就会被问东问西,就会有人盯他,就会有人觉得他大惊小怪。可他憋不住。
“它……像金钗上的东西。”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是……咱们捡的那个,上面画的凤。”
史策眯起眼。
她没笑,也没质疑。她只是把镯子拿远一点,又拉近,反复比对。
“你还记得清?”她问。
李治良点头:“我每天夜里都看。怕丢了,也怕记错。我把每一笔都画下来,藏在衣角里。”
史策看着他,忽然笑了下:“行啊,良哥。我以为你只会哭,原来你还会藏东西。”
李治良脸红了:“我不是……我只是……”
“别解释。”史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有时候最怕的人,反而看得最清楚。你们这种人,一有动静就缩,一缩就盯细节,比我们这些硬冲的强。”
她顿了顿,又说:“但别一个人闷着。你要是看出啥,就说出来。不说,线索烂在肚子里,死的就不止是我们。”
李治良抬头看她。她已经转身要走。
“策姐。”他忽然叫住她。
史策停下。
“那个长老……他是不是……知道我们要来?”
史策没回头:“谁知道呢。可能他知道,也可能他猜的。但有一点是真的——你怕,是因为你感觉到危险。你的身体比脑子诚实。”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对了,这镯子你留着。别再擦了,再擦就没了。要是晚上睡不着,就摸它。记住你现在的感觉。”
她走了。
李治良一个人坐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银镯。冷意顺着指尖往上爬。他想起昨夜长老站在台阶上,手里香火将熄未熄的样子。他不是随便看他们的。他是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而他刚才,差点就把破绽说出来了。
他赶紧把镯子塞进怀里,正要起身,忽然听见远处一声狗叫。
他整个人一僵。
紧接着,另一条巷子传来脚步声,很轻,但一直在动。
他不敢出声,也不敢跑。他慢慢往后缩,直到后背贴上墙。他把头埋下去,双手抱住膝盖,像要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
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屏住呼吸。
那人走得不急,像是在巡视。走到摊子前,停了一下。
李治良闭上眼,指甲掐进掌心。
一只脚出现在他视线里。黑色布鞋,沾着泥。
那人弯腰,捡起了地上另一个银镯。是刚才他换下来的那个。
他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放回去,继续往前走。
李治良等了好一会儿,才敢抬头。那人已经走远了,背影消失在巷口。
他松了口气,刚想站起来,忽然发现手里还攥着史策给他的那个镯子。
他低头看。
内圈那圈纹路,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弧线流畅,层层叠叠,像一只收拢的翅膀。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山沟里见过的一种虫子。它不动的时候像枯叶,一展开,底下全是金红色的纹。村里老人说,那是山神的眼睛。
他把镯子紧紧按在胸口。
然后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回到屋子时,王皓还在写。雷淞然打着呼噜,翻了个身,嘴里冒出一句:“……鸡飞蛋打……”
王皓抬头:“你去哪儿了?”
“没……没哪儿。”李治良把木匣重新抱好,坐在角落,“我就在外面走了走。”
王皓看了他一眼,没多问。
李治良也不说话。他把手伸进怀里,确认银镯还在。他没告诉王皓,也没说史策的话。
但他记住了。
最怕的人,看得最清。
他闭上眼,手指摩挲着银镯内圈的纹路。
外面天还没亮。
晨雾开始升起来,盖住了寨子的屋顶和巷道。
银饰摊静静立在角落,风吹得几枚耳环轻轻晃动。
其中一只,内圈刻着一圈回旋的弧线,在雾气中一闪,又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