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线李过部。
夜色如墨,山林间只闻虫鸣与压抑的喘息。
李过率领的一万五千忠贞营精锐,经过数日昼夜兼程的急行军,终于逼近了永州地界。
人马俱疲,但求战之心炽烈。
派出的前锋哨探如同鬼魅般从前方黑暗中滑回,带回了最新的、令人心头一沉的消息。
“将军!”
哨探头目声音嘶哑,脸上带着奔波的尘土与凝重。
“永州城……被围得铁桶一般!鞑子营盘连绵,灯火如星河,将城池四面围定,水泄不通!外围游骑放出极远,我等难以靠近。看旗号,仍是孔有德本部主力,兵力恐不下四万之众,且围城工事颇为严密。”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令人心寒的细节:
“而且……在永州北门外,清军新筑了一座……京观!极高,极骇人,似是……以我军首级垒成!”
哨探虽未明言是哪支军队,但李过和周围将佐心头剧震,立刻联想到了此前传闻在湖广敌后苦战、如今音讯全无的腾骧左卫。
“混账!”
一名忠贞营悍将低吼一声,拳头攥得咯咯响。
李过面沉如水,挥挥手让哨探下去休息。
他勒住战马,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被无数火把映亮半边天的永州方向,眉头紧锁。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他们来晚了——或者说,清军的围困比预想的更快更严密。
永州已彻底成为孤城。
原计划是趁清军围攻未稳,或从缝隙中突入城内,与焦琏会师,增强防御。
如今看来,硬闯重围,直接进城,代价将难以想象,成功率也极低。
一万五千人很可能在冲击坚垒和应对清军反扑中损失惨重,甚至被反包围。
但若不进城……难道就在外围眼睁睁看着?
朝廷严令是驰援永州,稳固城防。
“将军,怎么办?”
副将低声问道,“强攻一点,撕开口子杀进去?”
李过缓缓摇头:
“孔有德不是庸才,既筑京观示威,必防我援军。其围城阵势坚固,以逸待劳。
我军远来疲敝,强攻硬冲,正中其下怀。
就算部分人能冲进去,也必是惨胜,且可能将更多鞑子兵力吸引到永州城下,加重焦将军压力。”
他目光闪烁着,作为久经战阵的老将,迅速判断着形势:
“不能直接进城。进去了,也不过是和焦琏一起被围死。
我等此来,是为解围,或至少拖住、分散鞑子兵力,为永州争取喘息,也为朝廷其他部署争取时间。”
他心中急速盘算着。
忠贞营擅野战、流动作战。
而清军主力被牵制在永州城下,其后方粮道、据点必然相对空虚。
“传令!”
李过低喝,声音在夜风中清晰传出。
“全军就地隐蔽休整两个时辰,进食饮水,检查器械。派出所有夜不收,给我彻底摸清孔有德大营的布局、粮道走向、兵力薄弱处!
特别是南北两个方向,通往全州和宝庆的道路情况!”
“将军,您的意思是?”
副将似乎明白了什么。
“围魏救赵,攻其必救!”
李过眼中寒光一闪。
“他孔有德不是把主力都摆在永州城下吗?好啊,咱们不打永州,咱们去打他的屁股!
劫他粮道,攻他后方空虚的州县据点!看他分不分兵!看他这永州城,还围不围得安稳!”
他看了一眼永州城方向,那冲天的火光和隐约可见的恐怖京观阴影,咬牙道:
“焦将军,对不住了,暂且忍耐!李某先帮你把咬在身上的恶狼,引开几头!
只要能让孔有德分兵,永州城的压力就能减轻!这比直接冲进去被一起困死,要强!”
李过将目前的情况和自己的计划通过急递送往全州堵胤锡处。
两日后,全州,总督行辕。
烛火摇曳,映照着堵胤锡疲惫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他刚刚仔细读完李过从永州外围发来的急递。
信中对永州围城之严密、清军势大、以及那座新筑京观的描述,字字如铁,敲在心头。
李过判断无法直接入城,决定采取“围魏救赵”、机动破袭的策略,并请求指示和协同。
堵胤锡没有立刻批复,而是将急报轻轻放在案上,起身走到巨大的湖广舆图前。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永州那个被多重黑圈标记的点上,又扫过代表李过忠贞营的箭头,龙骧军驻守的灵川,以及广西腹地。
李过的情报,像最后一块关键的拼图,让他对整个危局的认知骤然清晰,也催生出一个更大胆、更紧迫的战略构想。
“永州已成死地,强攻解围已不可能。”
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图边。
“李过在外游击,是步好棋,可滋扰敌军,为永州争取喘息。但仅此而已,如同以勺舀水,难救车薪之火。”
他的思维急速运转:
“孔有德倾力而来,意在速破永州,打通湘桂。我军目前部署,守有余而攻不足。
忠贞营被牵制于永州外围,龙骧军需固守灵川门户,全州自身守备亦不敢轻动……各处皆被钉死,被动应对。”
“长久僵持,于敌无损,其背靠湖南、江南甚至北方,可从容调拨。
而我仅有广西一隅,钱粮人力有限,耗一日便弱一分!待东南援粮至,恐永州已失,全州亦危!”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他。
单纯的防御和零敲碎打的袭扰,无法扭转战略颓势。
“必须打破这个局面!”
堵胤锡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不能坐等敌人来攻,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必须让孔有德动起来,让他分心,让他感到疼!”
一个新的、完整的战略规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第一,令李过继续袭扰,但目标需更明确——不光劫粮,更要寻机打击其较小驻屯点,歼灭其外出游骑,制造恐慌,尽可能将更多的清军从永州城下吸引出来。”
“第二,这还不够。需要一支新的、具备一定战力的生力军,在关键时机,于关键方向,发起一次足以让孔有德心惊肉跳的进攻!
这支力量不能从现有的忠贞营、龙骧军中抽,那会动摇根本。”
他的目光投向广西腹地,眼神变得坚定:
“唯有……再次向朝廷请旨,于广西紧急征募、编练新军!人数不需极多,但需精悍,配以部分老卒为骨干,辅以东南可能运抵的精良火器,在二至三月内,练成一支可堪一用的突击力量。”
“第三,以此新军为主,以龙骧军一部为精锐前锋,选择孔有德围城体系的薄弱处,或其通往湖南后方的要害节点,发动一次坚决的、声势浩大的攻势!
不求必克,但求打乱其部署,迫使其从永州城下分兵回援!”
“届时,李过部可趁隙加强活动,甚至尝试与城内焦琏取得联系,里应外合。
若运作得当,或可一举撼动永州围城局势,最不济,也能大幅延缓敌军破城时间,为我赢得更多调整布局、积聚力量的战略空间!”
这个计划风险极高。
新兵战力未知,广西民力已近枯竭,再度征兵无异于饮鸩止渴。
但堵胤锡权衡之下,认为这“鸩酒”不得不饮——
因为不饮,可能就是眼睁睁看着慢性失血而死;饮下去,或许还有一丝以毒攻毒、搏出生天的机会。
思路已定,他不再犹豫,快步回到案前,铺开奏疏专用纸笔,深吸一口气,开始落笔。
他要将李过的最新军情、自己对全局的分析、以及这份破釜沉舟的“以攻代守、打破僵局”之策,详细呈报给桂林的皇帝和朝廷。
他要告诉朝廷,单纯的防御和支援已不足以应对危局,必须下定决心,集中最后的潜力,主动制造战机,方有一线生机。
他要为广西请命,也是为大明在湖广的最后希望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