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来自全州的六百里加急奏报,打破了桂林朝堂在筹粮、征饷等问题上的内部争论。
这封奏报并非寻常军情,而是湖广总督堵胤锡亲笔所书,内容直指朝廷当前战略困境的核心。
奏报中,堵胤锡先简要汇报了李过忠贞营已抵达永州外围但暂无法直接入城、转而寻求机动破敌的情况。
随后笔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沉重而尖锐的问题:
“陛下,诸公明鉴:
永州被围如铁桶,孔有德主力猬集城下,志在必得。
忠贞营虽至,然欲解重围,非有内外夹击、雷霆之势不可。
今我军兵力,守全州、援永州、驻灵川已捉襟见肘,几无更多机动野战之兵可资调用。”
“若长久困守,待敌粮尽?孔有德背靠湖南、江南甚至整个北方之地,粮道虽长,然其经营已久,短期难断。
而我朝廷仅余广西一隅,钱粮产出有限,转运艰难,消耗日巨。
天长日久,彼以全国之力耗我一省之资,我军坐吃山空,钱粮必有耗尽之日!届时,不待敌攻,我已自溃!”
“故臣斗胆建言:与其坐困待毙,不如破釜沉舟,行险一搏,以求主动!”
他提出了具体方略:
“恳请朝廷,于广西境内,克服万难,再行招募、编练新军两万!
不求其即刻能野战破敌,但求于三月之内,练成可守城寨、能依险固守、可作疑兵、能充声势之卒。
同时,请陛下严令督促东南(朱成功)之援,务必如期抵达。”
“待新兵初成,东南物资部分到位,臣拟以龙骧军为矛头,以忠贞营及新练之兵为策应。
寻找战机,或强攻孔有德围城一部,或大张旗鼓袭扰其后路根本,甚至佯动威胁长沙!
迫使孔有德分兵回顾,或动摇其围城决心。届时,永州焦琏部可趁势出击,内外交攻,或有逼退孔贼、解永州之围之可能!”
“此举固有风险,新兵恐难当大任,粮饷筹措更是艰难。
然两害相权取其轻。长久围困,是坐以待毙之死局;主动增兵寻战,虽险,却有一线打破僵局、保住永州乃至湘桂门户之生机!为朝廷争得喘息与发展之时间与空间!”
“臣知此举必使广西民力更困,然存亡之际,唯有竭尽全力,方有出路。望陛下与朝廷速断!”
堵胤锡的奏报,在皇帝和内阁几名臣子之间引起巨大波澜。
他不再仅仅请求支援,而是提出了一个基于严峻现实判断的、带有强烈进攻性的整体战略构想——
用进一步透支广西潜力来换取打破战略被动、争取主动的机会。
朱由榔仔细阅读着奏报,心中震动。
堵胤锡的眼光很毒,看到了长期消耗战对仅有广西的南明政权是死路一条。
他提出的,本质上是用“空间换时间”失败后,试图用“最后的潜力透支”来搏一个“时间换空间”的机会——
用新征的兵和可能到来的东南物资,组织一次战略反扑,打破永州僵局,为朝廷赢得更长的喘息和可能更大的回旋余地。
风险极高。
新兵战力堪忧,广西可能被榨干,反扑一旦失败,无论湖广前线还是后方广西,立时便要崩溃。
但……不这么做,按照堵胤锡的分析,也只是慢性死亡。
户部尚书严起恒看完奏疏,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想说广西民力已竭,但看着奏报上“坐吃山空”、“自溃”等字眼,又无法反驳。
内阁次辅吕大器、阁臣王化澄和忠贞侯秦良玉则是目光灼灼,显然被堵胤锡主动求战的方案所吸引,认为这或许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朱由榔看向首辅瞿式耜,却见瞿式耜与严起恒表情几乎相同,眉头紧锁,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堵胤锡将最尖锐的问题抛了过来,要打破永州僵局,必须再征兵,必须主动打出去。
但,朝廷还有这个本钱吗?
朱由榔将目光投向掌管钱粮命脉的严起恒:
“严卿,堵胤锡所请,你怎么看?朝廷……还能挤出这份力吗?”
严起恒没有立刻反驳堵胤锡的战略必要性,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重量:
“陛下,诸公。堵公之忧,臣感同身受。
永州若失,湘桂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主动寻战以破僵局,确是绝境中或可一试之策。”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随即话锋一转:
“然,欲行此策,首需钱粮。而钱粮之本,在于广西一地之产出。臣不得不将广西眼下实情,禀报于陛下与诸公知晓。”
“广西,素有‘地瘠民贫’之称。”
严起恒开始陈述。
“全省岁入粮赋,在太平年景,不过十二万石上下。
而自甲申年以来,流寇过境、清虏入寇、宗室内乱,兵祸连接,至今已三年有余。
据各府县粗略呈报,眼下抛荒之田,至少三成。全省实际可收粮赋,恐已不足六万石。”
六万石!殿内几人都知道这个数字的寒酸。
这不仅要供养朝廷中枢、地方官吏,更要支撑前线数万大军!
严起恒继续道:
“陛下移跸桂林至今,为稳固局面,已在广西本省招募、整编兵马逾五万之众!
此五万人马,人吃马嚼,饷银器械,除抄没豪强家财外,无一不是出自这六万石粮赋及零星商贸捐输!
如今供应湖广前线,已是捉襟见肘,转运途中损耗、地方留存,实际抵达军前之粮,十不存五六。”
他抬起头,目光忧虑:
“堵公奏疏中,欲再募新兵两万。
新兵招募而来,不能即刻作战,需经数月操练。这数月间,他们不事生产,却要消耗粮饷。
新兵训练口粮,最低每人每月也需一石,且其中也是米糠掺杂。
这两万新兵,每月需消耗便是两万石粮,饷银、被服、器械另计。”
“而这,还仅仅是‘养兵’!”
严起恒语气加重。
“堵公之策,核心在于‘用兵’,在于发起一场足以迫使孔有德分兵的大规模进攻!
大军一动,粮草消耗倍增!民夫转运、战场损耗、赏赐犒劳……陛下,诸公。
户部现已无有多少粮米,东南朱成功支援,又能为朝廷送来多少粮食?
新募两万兵员训练消耗、以及一场不知规模但必定浩大的进攻战役又要消耗多少粮米?”
他最终抛出了最根本的担忧:
“臣恐……新兵未练成,进攻未发起,我后方粮储已先告罄!届时,无需清军来攻,饿殍遍地之广西,便先自乱矣!
农田因壮丁被征而进一步荒芜,百姓因加征催粮而怨声载道甚至铤而走险,前线将士因粮饷不继而士气崩溃……此绝非危言耸听!”
严起恒说完不再多言。
他没有直接说“不可行”,但他用最直接的数字,勾勒出了一幅一旦强行推行堵胤锡之策,可能导致的“经济-社会-军事”全面崩溃的可怕图景。
粮食,是这个时代最硬的通货,也是战争最根本的约束。
没有粮,一切都是空中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