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目光如刀:“范睢,寡人闲置你,你可曾怨恨?”
范睢以头触地,声音恳切:“罪臣不敢!王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罪臣昔日识人不明,举荐非才,致使王上蒙羞,军中受损,此乃臣万死难赎之罪!焉敢有丝毫怨恨?
唯有日夜反省,期盼能再有机会,为王上,为大秦,效犬马之劳,戴罪立功!”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姿态放得极低。
嬴稷沉默了片刻,殿内气氛压抑。
他知道范睢有才,亦知其瑕。
此人长于谋略,精于权术,尤其擅长外交纵横与内政算计,但其心胸略显狭隘,且有时过于看重私利。
用之,如驾驭烈马,需时刻紧握缰绳。
“起来吧。”
嬴稷终于开口。
“寡人今日召你,非是念旧,而是用才。六国恐我大秦国运日隆,再行合纵之议,你可知道?”
范睢站起身,恭敬答道:“罪臣虽居陋巷,亦有所闻。”
“嗯。”
嬴稷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
“你当年‘远交近攻’之策,甚合寡意。如今,寡人要你再行此策,务必在六国合纵成型之前,将其分化瓦解!
齐、燕,需使其保持中立,至少不能全力助赵、魏、韩。楚王犹豫,需有人去陈说利害,或拉拢,或威慑!你可能办到?”
范睢眼中精光暴涨,他知道,自己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语气充满了自信与决然:
“王上信重,臣必竭尽全力,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列国!定叫那合纵之盟,胎死腹中,或使其名存实亡,难成气候!若不能建功,臣提头来见!”
“好!”
嬴稷要的就是他这份自信与决绝。
“寡人予你便宜行事之权,府库金帛,随你取用。需要何人配合,可直接与黑冰台接洽。寡人只看结果!”
“臣,领旨!谢王上!”
范睢再次深深拜下,心中已然开始飞速盘算如何着手。
看着范睢退下的背影,白起微微皱眉,沉声道:“王上,范睢此人……”
嬴稷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寡人知其性,亦知其才。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
他与李斯,一在外搅动风云,一在内伴读潜邸,皆是寡人为未来布下的棋子。
至于能否用好,何时舍弃,寡人心中自有分寸。”
他目光重新投向舆图,语气森然:“内政外交,军事谋略,皆已备齐。现在,就静待那些自以为是的合纵者们,自己撞上来了。
学馆的时光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流逝。
白起的“势”论策论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大多数宗室子弟心头,连公子缯、蒙恬等人也时常聚在一起,面色凝重地讨论。
唯有嬴政三人,似乎并未受其困扰。
这日散学较早,明媚的秋阳透过廊庑,洒下温暖的光斑。
宫车早已候在学馆外,准备接他们返回那座恢弘却单调的宫城。
明昭站在车辕旁,却没有立刻上车。
她望着宫门外那条通向市井的、隐约传来喧嚣人声的街道,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向往,还有一丝她自己或许都未完全理解的、源自被封印记忆深处的躁动。
那些破碎的画面里,似乎也有类似的热闹,却隔着厚厚的迷雾,看不真切。
她忽然转过头,看向身旁正准备登车的嬴政和紧紧跟着他的嬴琅,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政哥哥,阿琅。”
她很少这样同时称呼两人,引得嬴政侧目,嬴琅也下意识地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对她分走兄长注意力的细微不满。
“我们……”
明昭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飘向那喧嚣的方向。
“我们都是没见识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嬴政微微一怔。
嬴琅更是直接撇撇嘴:“谁说我没见识?”他在邯郸和咸阳,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
明昭却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空茫地望着远处:
“在邯郸,我们只在那个小小的质子府。回了咸阳,不是在宫里,就是在公子府。
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别人想让我们看到听到的。”
她抬起手指,指向宫门外的世界。
“那里,我们不曾真正走过,不曾用手摸过,用鼻子闻过。阿政,你心中的秩序,难道只基于宫墙内的方寸之地吗?”
她的话语带着孩童的直白,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嬴政沉默了。
他心智远超同龄,运筹帷幄,甚至连白起那等杀伐之势都能坦然面对。
但明昭的话,却点出了一个他未曾深思的盲区。
他的格局、他的谋划,的确都建立在典籍、教导以及宫廷斗争的见闻之上。
那宫墙之外的、构成大秦基石的真实黎民、市井百态,对他而言,同样是模糊而遥远的图景。
他心中的“秩序之刃”,需要更广阔的天地来印证和磨砺。
一丝极淡的、属于少年人的好奇,在他深邃的眼底悄然萌生。
明昭见他意动,又看向嬴琅,语气平淡却直指核心:
“阿琅,你也不想一直只待在同一个笼子里吧?哪怕这个笼子,有阿兄在。”
她知道,极度的不安与压抑,广阔的天地,或许能稍微疏散那紧绷的弦。
嬴琅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看向嬴政。
他确实觉得憋闷,只有在阿兄身边才能获得片刻安宁,但那种想要撕裂、破坏什么的冲动,却总是在暗处蠢蠢欲动。
他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控制不住,伤到阿兄在意的人,比如……眼前这个讨厌的明昭。
如果能有一个地方,让他不必时刻压抑……
“阿兄……”
嬴琅拉了拉嬴政的衣袖,眼中带着一丝祈求,也有一丝对未知的、扭曲的期待。
他知道,只要阿兄同意,他就能去。
而只要在阿兄身边,他就能努力压制住心底的野兽。
嬴政的目光扫过明昭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期盼的脸,又落在嬴琅那混杂着依赖与挣扎的眼中。
他体内的秩序之刃微微嗡鸣,并非示警,而是一种对“认知补全”的渴望。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