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像退潮般逐渐被控制住后的第七天,驻地里终于恢复了某种近乎奢侈的平静。
隔离区仍然存在,但新增病例已经降为零。大部分轻症患者康复出院,重症患者在特效药和顶级医疗团队的照料下,状况稳定。
那些从全球各地飞来的医生护士们,有一部分已经撤离,留下的则融入了医疗队,继续帮助处理后续工作。
夕阳把整个驻地镀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废墟、帐篷、临时搭建的板房,在这样柔和的光线下,竟显出一种奇特的、劫后余生的宁静美。
姜暮烟脱下防护服,仔细完成消毒流程,走出医疗区。连续多日的高强度工作让她瘦了一圈,眼下的乌青明显,但眼神却比疫情爆发前更加清亮。
她深深吸了一口没有消毒水味的空气——空气中带着沙漠傍晚特有的干燥和凉意。
她没有回自己的帐篷,而是不自觉地走向营地边缘那片被炸毁的建筑废墟。
那是几个月前一次冲突留下的,断壁残垣在夕阳下投出长长的影子。她找了个相对平整的水泥块坐下,望着天边渐渐染上橙红和紫色的云层。
脑子里很乱。疫情最危急时的那种紧绷感突然松弛后,反而让各种思绪翻涌上来。
她想起那些死去的病人绝望的眼神,想起河慈爱护士长防护服破损时自己瞬间冰凉的心脏,想起药品耗尽时恨不得割自己肉当药引的无力感,也想起运输机降落时震耳的轰鸣,想起新药注入病人血管后监护仪上重新跳动的数字,想起那些陌生医生脸上疲惫却坚定的笑容。
而所有这些画面的背景里,都有同一个身影——那个三天三夜几乎没合眼、打遍了全球电话、用难以想象的方式把救命物资硬生生“砸”进这个鬼地方的男人。
乔卫东。
姜暮烟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一个多月前,他刚来时,她对这个西装革履、坐着私人飞机到来的“资本家”充满戒备和偏见。她觉得他是来作秀的,或者另有所图。
战地医疗?资本家的善心?她见得多了,最后无非是公关照片和财报上的一些慈善支出。
但过去的这一个多月,尤其是这场疫情,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他没有指手画脚,没有用钱压人,反而在关键时刻展现出超越她想象的担当和能力。那不是简单的“有钱”,而是一种……把“不可能”变成“必须能”的可怕执行力,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对生命的尊重。
“姜医生果然在这里。”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姜暮烟回头,看见乔卫东也走了过来。
他换了身干净的卡其色休闲裤和军绿色t恤,脸上还带着倦色,但眼神清明。
他手里拿着两罐从韩国空运来的热咖啡,递给她一罐。
“谢谢。”姜暮烟接过,指尖碰到罐身,温热。
乔卫东在她旁边另一块水泥块上坐下,拉开拉环,喝了一口咖啡,目光也投向远方的夕阳。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有晚风吹过废墟缝隙的轻微呜咽。
“感染者清零还要多久?”乔卫东先开口,问的是公事。
“按目前情况,最多再一周。重症患者恢复需要时间,但已经脱离危险。”姜暮烟回答,声音有些沙哑,“这次……多亏了你。”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乔卫东摇头,“是你们在前面拼命,我只是在后面打通了补给线。”
“但如果没有那条补给线,”姜暮烟转头看他,眼神认真,“我们会死很多人,包括我,慈爱姐,还有很多医护人员。”
乔卫东迎上她的目光,没说话,只是又喝了口咖啡。
沉默再次蔓延,但并不尴尬。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天边的色彩愈发浓烈。
“乔先生,”姜暮烟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意思是,这么……不计代价。”
乔卫东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废墟缝隙里一株顽强生长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姜医生,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姜暮烟愣了一下:“我是医生,只相信科学。”
“科学也不排除某种可能性。”乔卫东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姜暮烟看不懂的东西,“我以前……做过一个很长的噩梦。梦里我很有钱,非常非常有钱,但我站在天台边缘,觉得人生毫无价值,然后跳了下去。”
姜暮烟瞳孔微缩。
“醒来后,我拥有了更多。”乔卫东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但我一直在想,钱、权力、名声,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我来到这里,看到你们在做什么。”
他转过头,直视姜暮烟的眼睛:“你们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对抗死亡,拯救生命。每一分钟都在创造价值——不是财务报表上的数字,是活生生的人命。这比我以前做的任何一笔生意,都更有意义。”
姜暮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她握紧手中的咖啡罐,温热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有意义吗?”她忽然苦笑,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压抑已久的迷茫,“有时候我觉得毫无意义。我们拼尽全力,救了一个伤员,送他出院。
然后下个月,甚至下周,他又可能因为新的冲突被送回来,伤得更重,或者直接变成一具尸体。我们研究新药,开发新技术,但在这里,最基本的抗生素和纱布都会短缺。
我们想建立更好的医疗体系,但战乱、贫穷、政治……这些就像一堵堵高墙,把理想撞得粉碎。”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长期消毒而粗糙起皮的手指:“我来这里,是因为相信医生应该去最需要的地方。但待得越久,越感到无力。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改变不了大环境。
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问自己:姜暮烟,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救的人,可能明天就会死。你的努力,就像往沙漠里倒一杯水,瞬间就蒸发了。”
这些话,她没对任何人说过。不能在柳时镇面前说,他是军人,需要信念。不能在河慈爱面前说,她是精神支柱。不能在医疗队的后辈面前说,会动摇军心。
但此刻,在这个安静得只听得到风声的废墟旁,在这个创造了“奇迹”的男人面前,那些深藏的迷茫和挫败,突然找到了出口。
乔卫东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安慰,只是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等她说完,沉默再次降临。夕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只剩下天边暗红色的余晖,像未燃尽的炭火。
“所以,”乔卫东终于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你需要的不是一杯水,而是一口井。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系统。不是一个医疗站,而是一个能扎根、能生长、能辐射的枢纽。”
姜暮烟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但眼神里带着困惑:“什么意思?”
乔卫东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他走到废墟的最高处,转过身,背对着最后的余晖,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轮廓分明。
“姜暮烟医生,”他用一种近乎正式的语气说,“如果,我给你足够的资金——不是慈善捐款,是长期、稳定、可自主支配的巨额资金;给你最好的团队——全球顶尖的传染病专家、创伤外科医生、公共卫生学者、医疗设备工程师;给你最先进的设备——从移动p3实验室到远程手术机器人;给你政治和外交层面的支持——打通各国卫生部门、联合国机构、非政府组织的合作通道;甚至,给你一片土地,就在这个地区相对安全、交通便利的位置……”
他顿了顿,看着姜暮烟逐渐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继续说:
“让你来设计、建造、运营一个真正的、跨国的、集前沿医疗研究、战地创伤急救、公共卫生干预、本地医护人员培训于一体的‘未来医疗与救援中心’。
它不仅是医院,更是研发基地、培训学院、物资枢纽和公共卫生危机应对中心。它要能应对像这次疫情这样的突发灾难,也要能持续改善整个区域的基层医疗水平。
它不受短期政治波动影响,不被单一国家利益捆绑,它的唯一使命,就是你说的——去最需要的地方,用最高效的方式,拯救生命。”
晚风突然大了一些,吹动姜暮烟的头发。她忘了拨开,只是呆呆地看着高处那个男人,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在说什么?他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要打破多少壁垒,触动多少利益,克服多少困难……这几乎是天方夜谭!
“你……你说真的?”姜暮烟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我从不在这种事上说谎。”乔卫东走下来,重新坐到她对面,两人的距离很近,她能看清他眼中映着的最后一点天光,“我知道这很难。
会有无数人反对:当地政府怀疑你的动机,国际机构嫉妒你的资源,制药巨头觊觎你的成果,甚至你们医疗系统内部,也会有人说你不务正业、好高骛远。”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低沉而有力:“但如果你愿意,我愿意陪你打所有这些仗。钱我来解决,政治和外交的障碍我来疏通,国际团队我来组建。
你只需要做你最擅长的事——设计这个中心的医疗架构、制定研究方向和救援流程、带领团队、拯救生命。你是这个中心的‘首席医疗官’兼‘梦想架构师’。”
姜暮烟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脸颊,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理想。这个词在她心里尘封了多久?从医学院毕业时的豪情壮志,到进入大医院后的体制束缚,再到申请来战地的义无反顾,最后却陷入日复一日的消耗和无力感。
她以为理想早就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变成内心深处一个不敢触碰的伤疤。
可现在,有人把那个伤疤揭开,不仅没有嘲笑它的丑陋,反而要给它注入新的血肉,把它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可以触摸的未来。
“为什么……是我?”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因为你是姜暮烟。”乔卫东回答得毫不犹豫,“你在最绝望的时候没有放弃任何一个病人。你在资源匮乏时能想出最创新的急救方法。
你不仅医术高超,更有领导团队的魄力和同理心。最重要的是,你心里那团火还没灭——哪怕被现实压得只剩一点火星,但它还在。”
他伸出手,不是要握手,只是掌心向上,停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我需要一个真正相信‘医生该去最需要地方’的人来掌舵。
而你,需要一个能把理想变成现实的平台。我们合作,不是雇佣关系,是合伙人。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