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暮烟看着那只手。指节分明,掌心有薄茧,手腕上有一道旧伤痕。
这不是养尊处优的手,这是一双做过事、打过仗的手。
她的视线模糊了。不是眼泪,是某种过于强烈的情感冲击导致的眩晕。
她想起父亲——那个一辈子在小诊所忙碌、最后因医疗事故被毁掉职业生涯的老医生。临终前,父亲拉着她的手说:“暮烟,当医生……要记得为什么出发。”
她想起医学院宣誓时,那句“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她想起第一次成功完成复杂手术时,家属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感恩。
她也想起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伤员因感染死去时的无力,想起药品短缺时不得不做出残酷选择的痛苦,想起这次疫情中几乎要压垮她的绝望。
而现在,有一条路,可以通向所有痛苦的答案。
姜暮烟深深吸了一口气,沙漠夜晚清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她抬起头,眼神里的迷茫和疲惫像被风吹散的沙,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坚硬而明亮的东西。
她没有立刻去握那只手,而是问:“这个中心,如果建起来,第一件要攻克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乔卫东似乎早就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你自己决定。但我个人建议,可以从‘战地环境下多重耐药菌感染的快速诊断和精准治疗’开始——这是你们每天面对的致命威胁,也是全球军事医学和公共卫生的难题。
我们可以联合首尔大学医学院、哈佛公共卫生学院,还有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实地数据,在这里建立一线研究基地。”
姜暮烟的眼睛亮了。这正是她长期思考却无力推进的课题!
战地感染控制条件差,抗生素滥用普遍,超级细菌的出现只是时间问题。如果能在源头进行研究,开发出快速检测工具和针对性疗法,能拯救无数生命!
“培训呢?”她追问,“本地医护人员严重短缺,文化隔阂也大。”
“中心下设‘国际战地医疗培训学院’。”乔卫东对答如流,“分短期急救培训和长期专科培训。师资从全球招募,也邀请像你这样的一线专家授课。
学员不限于本地,面向整个冲突频发地区。结业后,他们可以回到自己的社区建立初级医疗点,形成网络。我们提供后续的技术支持和物资补给。”
“资金可持续性?”
“多元投入。未来科技集团设立专项永久基金;接受国际人道主义基金会定向捐赠;与制药公司合作进行特定疾病研发,共享知识产权和收益;为联合国、维和部队提供有偿医疗服务和质量数据;甚至可以考虑发行‘人道主义医疗债券’,吸引社会影响力投资。”
乔卫东顿了顿,“当然,所有财务完全透明,由独立委员会审计。你的医疗团队不参与具体融资,只负责技术和运营。”
姜暮烟听着这一条条清晰到可怕的规划,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这不是一时兴起的空想,这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有完整逻辑支撑的庞大计划!
这个男人,在调动全球资源运来救命物资的同时,竟然已经在脑子里构建了这样一个蓝图!
“会有很多人反对。”她最后说,声音已经稳定下来,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分析,“医疗体系内的保守派会批评这是‘资本侵蚀人道主义’。当地势力会警惕外来影响。国际机构会视我们为竞争者。
甚至……我的某些同事,也会觉得我背叛了‘纯粹’的医疗理想,成了资本的代言人。”
她说出这些,是试探,也是预警。
乔卫东笑了。这次是真正的笑,眼角有了细纹,让那张常常过于冷静的脸生动起来。
“姜医生,真正的理想主义不是躲在象牙塔里保持‘纯粹’,而是在泥泞中开辟道路,并且让这条路能走通、能持久、能惠及更多人。”
他收回手,拿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至于反对者?让他们反对好了。当你的中心研发出第一款能在战场上快速检测耐药菌的便携设备,当你的培训学院培养出第一百个能在简陋条件下实施救命手术的本地医生,当你的救援队在又一次疫情爆发时第一个抵达并控制住局面——那些反对的声音,自然会变成掌声。或者,至少会闭嘴。”
他看向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邀请:“你愿意面对这些挑战吗?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那些你现在救不了、但未来可能救得了的人。”
最后一抹天光消失了。星辰开始在东方的天幕上显现,一颗,两颗,渐渐连成片。废墟彻底沉入黑暗,只有远处营地的灯火,像散落的珍珠。
姜暮烟终于动了。她没有去握乔卫东的手,而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两人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咖啡和沙漠尘土的味道。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星辰的倒影,有萤火的微光,还有一种她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的——纯粹的、不计代价的笃定。
“我需要一份详细的可行性报告。”她说,语气恢复成了那个干练的姜暮烟医生,“包括预算草案、选址评估、法律风险分析、潜在合作伙伴名单、以及至少三个备选研究方向的具体方案。”
乔卫东挑眉:“然后?”
“然后,”姜暮烟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召集医疗队的核心成员开一次会。如果大多数人支持,我会正式向国内医院提交长期外派申请,并开始物色中心的第一批核心研究团队。”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在这之前,我要你保证一件事:这个中心的医疗决策,永远由医疗团队独立做出,不受资金方、政治势力或任何非医疗因素的干涉。这是底线。”
乔卫东没有任何犹豫:“可以写进章程,具有最高法律效力。医疗委员会拥有一票否决权。”
两人对视着。黑暗中,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和眼睛里的光。
许久,姜暮烟伸出手:“那么,乔卫东先生,合作愉快。”
乔卫东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力道坚定。
“合作愉快,姜暮烟医生。”他说,“欢迎登上这艘注定颠簸但可能改变一些东西的船。”
就在这一刻,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身影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为首的是朴志勋,脸色难看。
“老板!姜医生!”朴志勋气喘吁吁地停在他们面前,“出事了!刚刚收到消息,联军医疗指挥部派来的那个崔博士——就是之前质疑我们用药方案、要求把所有数据交给他们‘统一分析’的那个——他趁我们忙着疫情,通过高层关系,给国内卫生部和电视台发了报告,说我们医疗队在战地‘违规使用未经充分验证的新药’、‘数据记录混乱’、‘可能存在伦理问题’,要求立刻调查,并暗示……暗示我们和制药公司有利益输送!”
姜暮烟脸色瞬间白了。崔成俊博士,韩国派来的所谓“医疗监察官”,一个五十多岁、学术官僚做派十足的男人。
疫情最严重时,他躲在相对安全的联军主基地,却不断发邮件质疑姜暮烟的临床决策,要求提交所有病历供他“审查”。
姜暮烟忙得脚不沾地,只让护士长回复了基本数据,没想到对方竟然在这种时候背后捅刀!
“电视台已经派人从首尔出发了,最快明天下午到!”朴志勋急得额头冒汗,“国内医院那边也打来电话,语气很严肃,要求姜医生立刻准备解释材料。这……这会毁掉姜医生的职业生涯!也会让刚刚控制的疫情被曲解成医疗事故!”
乔卫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发怒,而是先看向姜暮烟:“那些药,使用流程有完整记录吗?病人知情同意呢?”
“有!”姜暮烟咬牙,“每个用药病人都签署了紧急情况下的特殊知情同意书,有录像和两名见证人。所有用药剂量、反应、检测数据,都实时录入平板系统,云端备份。崔博士要原始数据,我给了访问权限,但他根本没看!”
“伦理审查呢?”
“战地紧急情况下,根据《赫尔辛基宣言》修正条款和联合国战地医疗指南,主治医生有权在获得病人或家属同意后,使用可能有效的试验性药物治疗危及生命且无标准疗法的疾病。我们每一步都符合规定!”
姜暮烟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他这是污蔑!就因为我不肯把医疗队的指挥权交给他,不肯让他用我们的病例数据去发他的个人论文!”
乔卫东点点头,眼神冷得像冰。他拿出卫星电话,但没有立刻拨打。
“朴室长,”他吩咐,“立刻做三件事:第一,整理所有用药病人的完整病历、知情同意文件、用药前后检测数据对比,做成中、英、韩三语摘要,重点突出死亡率下降数据和副作用监测记录。
第二,联系这次来支援的国际医疗团队负责人,请他们以第三方名义,出具对我们医疗处置的专业评估报告。第三,让法务部准备律师函,指控崔成俊博士诽谤和滥用职权,要求公开道歉并保留追诉权利。”
“是!”朴志勋转身就跑。
乔卫东这才拨通电话,语气平静得可怕:“李室长,是我。两件事:第一,我要韩国卫生部乌株病毒应对工作组组长,以及国家生命伦理审议委员会委员长的私人联系方式,现在就要。
第二,联系KbS、mbc、SbS三家电视台的新闻局局长,以未来科技集团名义,邀请他们派记者团——不是来调查,是来报道‘韩国医疗队在战地成功控制新型病毒疫情、并获国际医疗团队高度评价’的正面新闻。我们可以提供独家画面和国际专家访谈。”
他挂了电话,看向脸色依然苍白的姜暮烟。
“害怕吗?”他问。
姜暮烟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愤怒多于害怕。”
“很好。”乔卫东走近一步,两人几乎脚尖相触。他低头看着她,声音压低,却带着某种强大的安抚力量,“记住,姜暮烟,从你答应和我建那个中心开始,你就是要在暴风雨中航行的人。
这种背后射来的冷箭,不会只有这一支。但只要你站的足够正,手里有足够硬的证据,身边有足够强的盟友——”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那些放冷箭的人,只会被自己的箭反弹回去,扎个透心凉。”
远处营地的灯光照过来,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那一刻,姜暮烟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男人,不仅能建造理想的桥梁,也能为这座桥扫清一切魑魅魍魉。
而她,已经踏上了这座桥。
星辰满天。沙漠的夜晚,寒冷而清澈。
新的战斗,刚刚开始。但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